《顾问》本期访谈嘉宾：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晨报记者 顾文俊

2021行程过半，世界形势以它既可循又意外的线索继续演变。 回望六月，美国总统首次出访，各路峰会云集，拜登政府拉帮结派之意凸显；中东再生变数，以色列政治强人下台，伊朗“强硬派”胜出，阿富汗局势危险；美朝隔空喊话，半岛又成热点；欧洲杯如火如荼，日本却仍在为即将到来的东京奥运手忙脚乱。

站在建党百年的门槛上，站在2021年上半年与下半年的连接点，如何看待风云变幻的世界？ 美欧：无可奈何花落去

顾问：今日的美国，跟它的总统拜登的形象达到了惊人的相似。这个国家仿佛是一个暮年的老者，它的反应和行动迟缓，它的思想和情感更容易怀旧，它放不下称霸一世的地位和尊严，所以它会做出一些固执和保守的事情，但不得不说，它的脚步和手段依然稳健，它能动用的资源依然很多。这是我对拜登访欧的观感，想听听您的看法。 王逸舟：拜登政府以此次出访为契机，想要证实“美国回来了”。它的欧洲盟友也欣喜若狂，因为看到了以往熟悉的那个美国。它们强调价值观的一致，强调同盟的重要性，在很多问题上也提到美国必须发挥国际主导作用。6月10日，英美两国领导人签署了新的大西洋宪章，强调要捍卫民主和开放社会的原则、价值和制度，试图凸显美英同盟对西方的领导力和引导作用。

80年前，罗斯福和丘吉尔签署了《大西洋宪章》，对于建立战后秩序的确有其正面的意义，它确立了战后各殖民地的人民和政府选择政治上独立的权利。西方殖民主义统治当时已经摇摇欲坠，这个宪章实际上也是无可奈何的确认。而这次美英领导人发表的新的大西洋宪章，试图勾起人们对于美英领导核心的记忆，强调的是他们要在当今国际社会，继续捍卫西方的价值、原则和制度。但是同样，无可奈何花落去，他们的表态只能代表一种愿望，无法成为现实。 表面上看，拜登政府摆出回调的姿态，所谓的美国式的全球主义、国际主义、多边主义又回来了。但事实上，美国已经回不到过去，最关键的原因是国际格局、国际秩序、国际力量的对比发生了非常深刻的流变、嬗变、演变，现在国际关系中的新兴力量在崛起。如你所说，拜登的出访呈现给世界的是一个老迈的形象，心有余而力不足，反映出西方国家问题成堆，虽然还有很多绝对实力和相对优势，但总体上已进入一个缓慢下滑和衰变的通道。造成衰变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国内的政治，党争、种族矛盾、社会撕裂，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今天的美国在欧洲在世界推行政策的力度和效果，这跟几十年前的美国有相当大的不同。

美国今天所谓的大基建经常是说的多，做的少，那些消除种族矛盾的呼吁也常常化为乌有，内政的弱势和乱象丛生的颓势使得外交难有大的作为。跟一二十年前相比，美国更多地让人看到不堪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它在国际上提出各种口号，强调多边主义，强调基于规则的关系，强调民主和开放社会的价值。单从字面来看，国际社会、多边主义、国际规则、人类价值，大家都在讲，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美国和盟友谈到的国际社会实际上是以它们的历史传统、价值、政治制度建立起来的，不同于我们一般讲的人类大家庭、多数国家共同体的国际社会。它提倡的多边主义只能说是基于它的同盟、它的信仰和它对于国际社会的标准形成的小多边，与之相合的被认为是多边主义，与之不合的就被说成是错误和反动。到底什么是国际社会，什么多边主义，什么是国际规则，什么是价值？随着拜登团队夹带私货，不停打出各种外交牌，这些概念也引起了更多争议。 对这些观念的理解，实际上有两个根本的不同，一个是以联合国宪章为基准的，各国承认的一些国际规则，包括相互尊重、平等、合作、共赢，另外一个就有明显的高下之分，有内部所谓的富国俱乐部，与所谓的落后地区划出界线，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中心主义。它其实就是扯虎皮、拉大旗，借大家对这些概念的一般理解，借全球长期形成的共有的解释，来推进它想要推进的事务。就我们而言，还是要强调基于以联合国为中心的国际规则，以《联合国宪章》建立起来的100多个国家共同形成的国际社会。

中东：你方唱罢我登场 顾问：内塔尼亚胡没能逃过这场政治危机，巴以冲突也没有给他的政权加分，而接替他的是松散的八党联盟推选出来的领袖；全力推动《伊核协议》复活的鲁哈尼即将结束任期，取而代之的将是比之强硬、保守的莱辛。以色列和伊朗这对宿敌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政坛的变动，变动的趋势是否大相径庭？随着美军撤出，阿富汗陷入冲突不断，其它冲突地区也将出现权力真空，中东局势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

王逸舟：中东地区确实出现了一些重要的变化，不光是以色列执政12年的政治强人内塔尼亚胡最后很不情愿的下台，也不光是伊朗大选中强硬派的胜出。而且，这几天埃及的塞西总统也在高调地宣布，他要出访伊拉克，埃及要在中东的和平进程中发挥建设性的影响。很有意思，中东这些地区性的强国，以色列、伊朗、埃及、沙特、土耳其，它们之间的博弈，以及它们各自复杂的内政外交的变化，正在不约而同地发生。 拜登上台以后，在中东方面一定程度上延续了特朗普的做法，矢志从阿富汗、叙利亚、也门这些麻烦地带撤军或者减少美国的存在。随着美国超级大国的抽身，中东的这些地区强国反而显得活跃起来，而且曾经看上去矛盾很深的国家比方说沙特和土耳其现在也开始接触，准备在一些问题上展开重大斡旋。埃及在该地区向来是有外交活跃度和政治影响力的国家，不过最近这些年相对比较低调，现在又开始变得活跃。沙特在拜登上台以后本来心怀忐忑，因为卡舒吉事件，拜登曾在大选中扬言要找出罪魁祸首，美沙关系一度出现僵局，但现在看来紧张气氛又被淡化了。沙特、埃及、以色列、土耳其、伊朗这五强之间的关系，在下一阶段美国继续撤军、也门和谈等过程中，可能还会出现新的变数。

中东依然是全球冲突的温度计，它的冷热会间接影响其它地区的安全局势，包括朝鲜半岛、非洲之角、俄乌冲突，等等。我们应当注意中东五强博弈的新动向，它们都在力图弥补美国后撤造成的权力真空。但另一方面，还是要看到美国与这一地区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记得基辛格在特朗普刚刚卸任的时候，对特朗普大部分政策给予差评，唯独对其扶植以色列、拓展以色列外交格局的作为大加赞叹，他说这是特朗普留下的最重要的外交遗产。这个老谋深算的外交家确实也看出了美国对中东问题不可能撒手，美国对这个地区负有所谓的重大责任。 拜登当前在中东局势的应对上比较跛脚，在犹太利益集团的游说下，明年的中期选举围绕中东问题势必会有特别多的争论。美国真的会从这个地方抽身吗，抑或重新打出一些牌，现在还不好说。这段时间美国的中东政策看上去很不顺，伊核会谈还没有谈出结果，事实上美伊双方代表尚未实现会面，伊朗强硬派又在大选中胜出，内塔尼亚胡大骂拜登出卖和抛弃以色列。拜登这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做法既没有形成战略，也缺乏个性，几乎令所有方向都对他不满意。为此，中东国家都在自打算盘，自谋方案，和昔日的对手、敌人、伙伴，重新纵横捭阖。

周边：最是台海需警惕 顾问：美朝之间上演语言上的隔空交锋，拜登在有望恢复《伊核协议》以及国内疫情达到群体免疫之后，很可能将着力解决朝核问题，从目前朝鲜的表态和反应来看，看似强硬，实则被动。下半年中国周边最值得警惕的方向是否在东北亚的朝鲜半岛？

王逸舟：东南亚方向，虽然美国和一些欧洲国家、北约成员叫嚣什么航行自由，但是，东南亚国家对中美大国关系普遍不愿选边站队，不希望搅浑水，它们更多是抱着一种观望和尽量不卷入的态度。东南亚目前也是我们外交的着力点，如何推动疫情后复产，推动双边自贸区的发展，推动渔业进步，需要很务实、很具体的措施。东南亚总体的态势是向好的，只要中国继续保持睦邻、安邻的态度，我相信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的关系有望在“一带一路”的大框架下继续推进。 东北亚方向，拜登政府发出了一些声音，美国朝鲜事务特别代表最近专门去韩国访问，并且说出了听上去很柔软的话，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设条件，愿意跟朝鲜的同行对话，但是我觉得朝鲜对美国有很深的失望。从美国整体来看，朝核问题还没有提到拜登和他的主要核心阁僚的议事日程上，朝鲜问题恐怕会滞后，拜登没有太大的兴趣，特别是考虑到明年的中期选举。我的估计跟你提到的态势稍有不同，你说美国很可能着手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他现在基本上是不想有太大的作为。从拜登到他的副总统、国务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在半岛事务上的表态都不多，也不是很优先。

从朝鲜方面来看，有过被特朗普时代欺骗的感觉。当时朝鲜是寄予厚望的，金正恩还专门去了新加坡，跟特朗普似乎谈了很长时间，这是破天荒的，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被美国的阁僚狠狠地耍了一把。我后来看博尔顿的回忆录，其实他们这些人当时就不想把这件事情做成。特朗普很想把朝美关系的推进变成他的一大功劳，甚至希望获得诺贝尔奖，但他的外交政策团队千方百计在阻挠，最后还是所谓的美国国家利益和外交团队占了上风，导致原先有可能推进一步的美朝双边关系退回到起点。朝鲜现在基本上不太搭理美国的外交特使，美朝关系还会冷却一段时间。从文在寅方面来看，执政时间不长了，他就是想做，恐怕朝鲜也不会给他机会。 日本近期的状态就是手忙脚乱，说明菅义伟首相确实比较乏力，他是技术性的官僚，但是真的没有大的战略，没有大的格局。很多时候，他的摇摆性特别明显，历史上日本的政治家很多都是这样，像中曾根康弘、安倍晋三，小泉纯一郎这种强硬的、有个性的政治家在战后比较少。目前来看，国会还不会解散，尤其是借了奥运的光，但注定不会长久，明年可能就会变天。在疫情的特殊背景下，还要把奥运会扛下来，这也是挺背运的。疫情开始前，日本政府一度想重现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辉煌，那届奥运会被视为战后日本起飞的标志，安倍希望这届奥运成为东京大地震之后日本复兴的标志，菅义伟现在说，使之成为后疫情时代日本复兴的标志。但现在看来是很难的，只要不造成在比赛期间的疫情扩散就不错了。日本人本来就很细心，从很多细节来看，日本的体育官员、地方政府和志愿者确实尽心竭力，很不容易。曾经有过很多美好愿望，但事与愿违。

这个地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台湾，两岸关系当然不属于外交，它是特殊内政，但是我觉得，美国如果真要在东北亚搅局，台湾问题是它的一个主要抓手。相比在半岛或中日关系方面做些让中国很不高兴的坏事，它对台湾插手干预的可能性更大。我们应当保持高度的警觉，尤其是还有一个顽固不化的蔡英文政权正积极配合美方的挑衅行动，打乱两岸关系的格局。就东北亚的安全局势而言，相对于朝鲜半岛和中日关系、中韩关系，台湾问题更是近段时期容易发酵、产生危机感的主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