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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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 禹风 著 译林出版社

辛青与女友蒲恬岫相恋多年,两人的关系却一直有裂缝和不安。警惕、计算、衡量……多年的秘书工作让辛青越来越谨小慎微、安于现状,而女友却期待更好的生活和更强的安全感。当她又一次出走之后,辛青安排自己出国潜水,希望借此重新整理人生。在巴厘岛,他遇见了来自不同国度的陌生人,自然产生出令他犹疑的新关系。仿佛潜到深处疑无路,视野却豁然开朗了……

水下七十米,既有氮醉狂喜,也有濒死恐惧。是上浮到阳光中,还是沉入深蓝诱惑,辛青必须选择……

[作者简介]

禹风

小说家,上海人。PADI高阶潜水员,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夜巡》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那时,还没海什么事,我完完全全活在陆地上的人间。

我记住了某个夜晚的点点滴滴,气温、湿度、云层和街灯的亮度,甚至空气中微辣的硫磺味……月亮大概袒露出五分之四,它不是挂在柳梢上,而是高踞小区后花园成排大柳树之上的天穹;月亮明晃晃瞪着我,像要把我看通透。

秋未深,天方凉,心渐冻,我还不能感到痛,只是凄惶。

与我同居六年的女友蒲恬岫那晚离家出走;我呢,我必须独自躲进河堤树丛暗处,才能思想。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我咬疼舌头,希望自己身在梦中。

然而,那不是梦。今日回看的话,一道年轮粗又深。

“你这种性格,终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里。”母亲曾阴森吐出的断语旋绕树丛里隐藏的我。她,女人,个个拥有巫婆般直觉。

黄伯劳在榔榆树冠里咔咔咔叫,这种食肉的腌臜鸟正是我命运的暗喻。

我必须作出选择:是不是接受蒲恬岫的建议,就此同她分手。

诚然,这是奇怪的事实,有悖于常理。我和她从高中起就同班,直到大学毕业。我们的生命缠绕交织,像两棵树干已混合一起的树。我从没真心在乎她对婚姻关系的犹豫,我把这理解成一种浪漫,一种诗意,或一种独特的性格,自由的宿命。

那天,我送她99朵红玫瑰当生日礼物,卡片上写着“执子之手”。我觉得该尽我的责任,给她合法地位,得到众人的祝福。

我彻底弄错了,蒲恬岫可真是个不含糊的女人。

下班,她回公寓做了精致小菜,我俩开了瓶西班牙红酒。等我酒足饭饱,从口袋取出送她的钻戒,她站起身,退到书房门口,如一头躲无可躲的豹子面对猎枪……

她轻声吐露的是我竭力躲避的秘密,这秘密,她曾许久说不出口。

那晚,她终于轻松了,她呕出这枚难以消化的毒丸,像昂然受死的烈士,抬着她骄傲的下巴。

走到这一步,她去意已坚,平静宣布与我“缘份已尽”,只剩“分手依依”……

我会穿越似曾相识的校园,走进一个陌生的办公室,找一个全然陌路之人,一个行将退休的还剩岸然头脸的人,进行教科书式的复仇吗?

我能得到什么?蒲恬岫将得到什么?

没人回应我站在树林暗处的苦思。

夜已深,月色并不如血……

我怀着极漂浮的心情,从一个人的大床上醒来。

这原本嫌小的房间此刻显得可怕地空旷,空旷如砍掉树木的森林,寂寥如无配乐的歌词。

我的心肿了,胀满我胸腔,每次搏动都让我不堪其重。

我踅进浴室,对镜自怜:一只放了半年的柠檬?一头蒙着黑巾拉完一夜磨的驴?一个普通癌症病人?还是水彩画里人物,只有点活意,不在乎形体?

我没刷牙洗脸,也没梳头,穿着家居衣服,甚至套上皮鞋时没心思找袜子,我梦游般随人流汇入地铁网,交通到公司大楼下。

我打电话给我的美妇人上司,她冷冷嗯了一声。我央求她下楼来见我,简短说明我暧昧不进办公室的缘故:“老板,请原谅,我来辞职,身上没穿正装。”

出了什么事故?您把这称为事故?没原因,真没什么原因。我,我只是来裸辞。我既不想再进办公室认领私人物品,也不再盘算那些尚未领取的工资福利……我必须马上出发!

出发、出发!此时此刻,扭头就走。

我有护照,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签证,只需飞机缓缓降落。

我如此这般向上司作了最后一次汇报(如果下属发出的所有声音在老板听来都是汇报);她心里肯定惊叹我疯了。

“那么你总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向公司汇报?”风姿楚楚为我下楼的她无奈地微笑,妩媚的脸因气恼渗出一丝狰狞。

“是这样,是这么回事,”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我赶着要去印尼学潜水!我不能再等了,我浑身上下火烧火燎,一定要马上跳海!”

我把电脑包交还到上司手里。我扭头就走,我选择直飞巴厘岛。

我这种人,注定人海里捞不到什么,但大海,如此博大浩瀚的海,蓝色星球的主体,它兴许是我的星宿,它也许暗藏着馈赠我的灵药?否则,为什么多年来我一直梦见自己潜入海洋?又常常看着他人的潜水照感到莫名妒嫉呢?

虽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我忽然有了自行其是的自由。

退一万步讲,我隐约还知道有个美妙的去处:水下七十米。

至于为什么是水下七十米,既不是六十米也不是什么八十米,连素以精细扬名的日本人都不甚了了。为保守秘密,也为免除误会,我暂且不提为妙。

在机场门口,我回头望了好一会儿。

在这城市出生,在这城市谋生。它对于我,不能一走了之。

可我回望它时看不见什么。如一只麋鹿,看不见林子的特别;如一条飞鱼,看不清波浪的纹理……

若没在海里淹死,我大体是会回来这丛林继续活着的。不过,潜水是有风险的事,假使将发生意外,不如在机场门口,默默先说声再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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