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快到年底了,看到各大美妆博主都在出自己的年度红黑榜,我作为一名无障碍测评区的博主,也应该交出一个自己赛道的榜单。”
近日,博主“大程子好妹妹”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段盘点2021年自己在上海遭遇的三起轮椅出行“大无语事件”的视频,轻松调侃的语气并未掩盖事情的本质。视频迅速引来围观,在微博上积累了435万次观看,冲上视频热榜VLOG榜第2名。
“大程子好妹妹”真名赵红程,是一名在上海工作和生活的轮椅人士。近年来,她在轮椅出行和出游的过程中会对上海以及其他省市的无障碍设施进行一些体验和测评。这次登上年度黑榜的分别是茑屋书店、莫奈和印象派大师展(外滩1号)以及共舞台。
晨报记者联系到赵红程,她对于视频在网上引起这样大的反响感到有些惊讶。“我做了好几期测评,有吐槽也有称赞,可能这一期现场的冲突感比较强,大家容易有代入感吧。”她想强调的是,自己的吐槽并不针对具体的工作人员,“因为这次的视频传播比较广,很多观众会对工作人员感到愤怒。我不希望大家攻击他们,他们只是规则执行者而已。我想呈现出的是制度方面的问题,以及机构、场馆或者品牌方制定出相应制度背后所体现出的价值观的问题。”
今年年初,赵红程从互联网公司辞职成为一名全职视频博主。她说,自己走到今天,背后其实积累了很多情绪和对一些现状的无法容忍。她要通过自己的视频,让更多残障人士被这个社会看到。但她绝无意于挑起事端,并激起某种情绪的对立。在她发布的很多视频中,都能感受到她对于这个城市正在作出的努力和改进的赞赏态度。而赵红程也希望,自己在视频里呈现出的是一个不卖惨、不励志的形象。昨天是第30个“国际残疾人日”,我们走进赵红程的生活,走进她渴望展现的一个轮椅人平等和真实的生活。
书店告示:“轮椅须寄存”
——难道我进店就可以站起来?
最糟糕的一次体验发生在位于上生新所的茑屋书店。
今年年初,听说这家以“美好生活方式的提案者”为理念的日本现象级书店在上海开张,满心欢喜的赵红程在男友谢立鹏的陪同下前去。但在书店外,他们看到了一块让人无法理解的告示,告示上写明:轮椅须寄存于入口处。
“他们是觉得我进了书店就可以站起来吗?”对于这样的告示,她感到不可思议。在男友和工作人员的几番交涉以及在门外寒风中长久的等待后,她终于被准许坐轮椅入内。而店内的实际情况也并不像店员之前所称,“通道过窄”。轮椅可以顺畅通过之余,也不影响其他顾客通行;
而在外滩1号的莫奈和印象派大师展入口处,赵红程则被工作人员斩钉截铁地拒绝入内。讽刺的是,画展竟然还有卖残疾人优惠票。当男友谢立鹏向工作人员指出这点时,他得到的回答是,“残疾人不一定代表腿不好”。听到这话,赵红程感到犹如被扇了一巴掌。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两人,细想之下更觉无法接受,又折回去据理力争,最终被放行;
而在共舞台看脱口秀时,她发现卫生间没有无障碍设施,一名“热心”工作人员则向她建议:可以用纸尿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这三次事件,成为她此前种种不快遭遇的一个缩影。
“我平时出去碰到这种情况,是不会太放在心里的,如果每次都要生气的话,可能自己也承受不了。”所以她渐渐发展出一套自我消化的逻辑,“我会想——很可能也是事实,他们不是针对我,而是对这个群体表现出这样一种态度。今天,赵红程以外的任何人坐在轮椅上,都会受到这种对待。我会用这种逻辑让自己免于受到过多伤害。”
通常情况下,赵红程不会退缩,而是有理有据向工作人员提出交涉。她觉得自己有权利要求得到平等对待,但她并不希望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得到“某种关照”。很多时候,她会享受到一些充满善意之举,比如在一个商场门口,保安帮她挪开了挡住轮椅的石墩。但她希望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得到暂时性解决,而是轮椅出行的群体能得到一个普适性的解决方案。
对公交车建议很快得到落实
——我看见城市建设者的努力
2019年8月,赵红程成为美团的互联网产品经理,搬到上海工作生活。
她在视频里对这座城市的高铁站、商场、五星级酒店及地铁、公交车等场所和公共交通体系进行过体验,并做了测评。她感觉上海的无障碍设施建设整体让人满意,“如果满分10分的话,可以打7分。”虽然也会碰上一些无语事件,但她遇到的多数人都充满了善意和同理心。
在她入职美团仅一个多月后,就有同事自发在内网发帖,呼吁行政人员关注她的办公便利性,这让赵红程非常惊讶。“这方面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但他们竟然都注意到了,而且主动为我发声。”很快,他们打平了洗手间最后一个隔间的台阶,并将办公区大门其中一扇的自动回弹门去掉,公司门口还买了新的缓坡。
去年夏天,赵红程对带无障碍设施的公交车进行了体验。她发现,虽然公交车前后两扇门都有轮椅翻板,可以联接人行道和车体,但一方面车辆停靠人行道较远,另一方面司机对于翻板的使用也并不熟练,因此整个过程耗费了很长时间。她将这次体验做成视频发布到网上,虽然视频有近16万点击量,且引来网友一片议论,但并没有任何后续。后来,她听说了《上海市人民建议征集信箱》,并将自己对于公交车无障碍设施的建议写进邮件里。当天,就有工作人员向她了解了相关情况,而收到建议后,上海公交司乘人员还接受了针对无障碍出行的培训。反映的问题就这样迅速得到落实。
文明城市更愿看见弱势需求
——我们渴望被看到,这真的重要
相对于已经打造完善的无障碍设施体系,这种发现问题后立刻改进的做法是更让她欣慰的点,因为她从中看见了这座城市各个层面的建设者们对此正在作出努力。一座城市的无障碍设施建设,其实反映了这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因为那些文明程度更高的城市必定更愿意看见也更容易看见传统上的弱势群体的需求,并在建设和改造中将这部分人的需求纳入规划。
赵红程感叹,“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被默默忽略,刻意隐藏,我们也渴望理所应当地出现在所有地方,被看到,这真的很重要。”
价值和使命比升迁薪水重要
——让残障群体被更多人看到,这是使命
当初赵红程研究生毕业时,她很顺利就在阿里巴巴开始了自己第一份工作,这是2015年9月。2016年5月,她跳槽到了网易,三年后又加盟美团。为了被更多人看到,赵红程在今年年初做了个决定,她离开从事了五年多的互联网行业,成为一名全职视频博主。
“当你工作五年左右,就到了一个节点,要么更努力往上冲,但如果这样做的话,这个新岗位对我的期待会更高,意味着我投入的时间精力也会更多。而当时工作和做视频的冲突已经比较大了,我渐渐感觉这两件事情不能兼顾了。”
她在2019年初开始做视频博主,起初纯粹为了分享。“因为我经常出门碰到一些困难或者阻碍,比较郁闷,这方面的困扰又没什么人可以感同身受,网上也没人可以交流。开始做视频以后,收到了很多正面反馈,其中包括不少残障群体外的朋友。我想,原来这也可以成为一种社会议题,我有了更新下去的动力。”
她没想过可以全职做视频,但陆陆续续接到了一些广告,她才意识到,做视频也可以有收入。考虑权衡了几个月后,赵红程在今年年初辞职,打算给自己一年时间尝试,“不行就再找工作呗。”
“以前觉得要用工作来证明自己很有能力,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之后,生活状态稳定了,就会比较自然地思考人生的意义。我过去的状态,每天就像一部赚钱机器,而我又获得了什么?渐渐的,人就会生出一些焦虑和迷茫。”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重要的价值和使命,我做了视频以后,通过分享自己的生活,让残障群体被更多人关注到,我感觉这就是自己使命的一部分。”她说,当自己找到了这种使命之后,就会觉得职场上一些东西是很无足轻重的,“升迁嘛、薪水嘛,又怎样呢?”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分享,不仅能让这个群体被看见,而且能被人懂得,让更多人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以及不需要什么。他们需要的是更健全的无障碍设施体系和被平等对待,而他们不需要的则是人们的过度热情。
后记
一岁多的时候,赵红程得了脊髓灰质炎。从她有记忆起,自己就是一个残障人。
她从小在学校里被塑造成“身残志坚”的典型,这让她充满了不适感。“校刊里会很夸张地讲述我的故事,里面有非常多的演绎。我去上个学,也被写成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她发现,媒体报道中的残障人往往走两种极端:极其悲惨或者极其励志。她想,为什么要一直讲这样的故事?“我不喜欢被报道,因为不喜欢看到报道中自己的样子。”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残障人应该怎么生活,怎么正确看待自己的残障。直到后来在《奇葩说》里看到了蔡聪,蔡聪是一名盲人。“他说,‘残障人群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生活,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求设施上的便利。”赵红程想,这是自己在公共平台上看到的第一个既不卖惨也不励志的残障人,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不想在自己的视频中卖惨,也不想强行励志,她只想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
她所展现出来的形象经常会得到人们“乐观”的评价,但她指出,自己不喜欢这个评价。因为这里存在一种预设,即人们想当然地把残障人士设定成郁郁寡欢、消极厌世。所以当他们看到她在视频里开朗大笑、积极地做很多事的时候,会称赞她乐观。
她想做一个在轮椅上生活的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乐趣,但在这个过程中却碰到了很多困难和疑惑,所以她会说,自己走到今天,其实是内心很多愤怒和对现状的无法容忍一步步推动的,“我必须要表达,要展现这些问题。”
今年起,她开始在线下参加活动,从中认识了各行各业的朋友,并看到无障碍领域有很多公益组织和企业正参与进来,积极帮助残障群体生活和就业。
她希望自己在未来也能做更多实事,从实质上去改变社会“某个小小的部分”。
“一个人想要让社会现状发生一点改变,无论是大是小,都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是带着很大的敬畏和耐心去执行我的使命,我不想表现出来很多攻击性,更不想把世界放在自己的对立面,我们是一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