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作者艺术短篇文章共32篇,内容既有作者关于艺术家的评论,在各种艺术展示和研讨场合的讲话,也有作者为自己组织的几次艺术活动写的文字等,篇幅都不大,故谓:艺术短论集。全书分四编,每编均为八篇文章。每一编均由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作为该编的总标题,以此提示内容。四编依次为:第一编“一个难断的现代性公案”,主要涉及艺术哲学问题,或者说艺术中的现代性问题,因此具有提问性质。第二编“贾科梅蒂的真实”,主要关乎艺术现象学,所以是承接着第一编的,所讨论的对象则多半是国外的艺术家。第三编“艺术本来就是超现实的”,可以算作艺术评论,收录了我关于几位中国当代艺术家的艺术的评论文章。第四编“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也是艺术评论,也涉及几位中国当代艺术家,不过重点却在提出自己关于艺术之本质和使命的看法。
[作者简介]
孙周兴
1963年生,绍兴会稽人。1992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96年起任浙江大学教授;德国洪堡基金学者;现任同济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南山讲座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届学科评议组成员等。主要从事德国哲学和艺术哲学研究。
返回
所谓“返回步伐”之所以必要,是有“实事”方面的原因的,或者说,是“实事本身”的要求。事物本身、“自在之物”是难以接近的,因为事物本身具有自身幽闭、不可穿透的性质。这一点在现代思想和现代艺术中得到了反复经常的强调。实际上,这也是康德为后世哲学设下的界限,虽然康德意义上的“自在之物”更多的是知识的一道界限。现代思想更自觉地尝试以一种非知识—非理论的、感性直接的方式经验和言说事物本身。现象学批评家斯塔罗宾斯基(J. Starobinski)这样来描写人与物的艰难交道:人撞在事物上,却无以深入。人碰触之,掂量之,但它始终是致密的,其内部是顽固不化的漆黑一团。1 斯氏这里所谓“致密”指的正是事物的幽闭特质。海德格尔的说法则是“阴沉”或“阴沉之趣”(das Dumpfe):我们如何可能穿透一块石头?如何开启之?即使我们把它砸碎,石头的碎块也显示不出任何内在的东西,因为这些碎块很快又隐回到同样的“阴沉之趣”中了。
承认事物的这种自身幽闭和难以接近的特质,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这种承认并没有锁闭创作和思想的可能性,而倒是可能为之开启全新的机会和方向。正因为事物是幽闭的、难以接近的,艺术和思想才成为必要的。进一步,也只有借助于这样一种承认,艺术和思想才可能赢获一种非意欲的谦恭姿态,一种“非主体性的”或者“弱主体性的”姿态。借此,一种新的艺术和思想类型才有可能出现。
海德格尔曾引用艺术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之言:“千真万确,艺术存在于自然中,因此,谁能把它从中取出,谁就拥有了艺术。”海德格尔就此做了进一步的词源学上的发挥:这里所谓“取出”(rei·en)意思就是画出“裂隙”(Ri·),用画笔在绘画板上把“裂隙”描绘出来。什么是“裂隙”或者“空隙”呢?我们只能约略言之。“裂隙”构成界线,造成区分,但它也有所接合,有所贯通。“裂隙”就是这种具有“分—合”二重性的“之间”(das Zwischen)。“裂隙”是在场与不在场的“之间”,是光与暗、显与隐、有与无的“之间”,是可见与不可见、可说与不可说的“之间”。甚至,“裂隙”也是天与地、人与神的“之间”——是天地分合、人神争执的“之间”。
帕尔特海姆则采用了另一个有趣的词语,叫作“边缘”(Rand)。帕氏的设问是:“我们如何感知事物的边缘?”以我的理解,帕氏所谓“边缘”也就是我们上面讲的“之间”,也就是“裂隙”。事物本身原是幽暗莫测、难以穿透的,但事物又是有“之间”的。事物有“空”有“隙”,有“边”有“缘”。创作的要义就在于:进入事物的“空”和“隙”,触摸事物的“边”和“缘”,进而把事物的“裂隙”或“边缘”勾画出来。这种“勾画”,即丢勒所讲的“取出”,也就是对事物本源的不断接近。
(《艺术中的返回步伐》)
现象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什么是现象学,或者问我什么是艺术现象学,恐怕仍旧答不上来。我曾经编过一本“海德格尔艺术现象学文选”,在这本书的序言中,我就“本源性”“真理性”和“空间性”三大主题对“艺术现象学”做了讨论,显然是大而泛之的讨论。今天我倒是想换个讲法,讲得细小些,讲一讲我理解的现象学的基本品质,或者说,现象学的基本精神气质,在此我愿意用四个词语来加以描述。
第一个词是“直接”。“直接”多好,但“直接”现在变得很难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都是文化人,一不小心都成了尼采所谓的“理论人”了。由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理论和文化的中介作用,我们已经无法“直接”了,我们有太多的概念化内容,我们已经得了“肥胖症”,开门不能见山了。我们已经不能直来直去,好比阿Q当年径直对吴妈说:吴妈,我要跟侬困觉(睡觉)。多么直接的表达啊,今天人们开始玩“一夜情”,但表达上的直接性恐怕还不如阿Q。我们时时处处都被“中介化”了。怎么办?所以现象学提出了一个直接性要求。这个直接性要求,我认为在说、看、做几个方面都有表现,其实质是一种“去中介化”的努力。胡塞尔所谓“本质直观”,原是“看”的直接,而海德格尔所谓在现象学中“实行意义”优先,讲的是“做”的直接,是行动的直接。在人与事之间,在人与物之间,现象学在试图把这个“之间”给直接化。
第二个词是“务实”。我觉得这个大家都能认同。胡塞尔的原则“面向实事本身”显示现象学正是这样一种务实的思想姿态,与之等价的意义就是要强调行动,强调少“想”多“做”。这个不难理解和同情,就不多说了。
第三个词是“虚怀”。这个意思也不难了解。现象学,特别是后胡塞尔的现象学,本身含有强烈的反主体主义的意图,因此必然要有一种姿态或者气质上的转变。怎么转变?就是必须变换我们的姿态,不能太主观、太冲动和太逼人。哲学传统的主体是积极进取的,积极进取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太积极就有问题了。我们已经不能虚怀若谷,虚位以待。“虚怀”的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对于神秘的东西的开放,对于知识或者理论之外的解释可能性或者解释空间的开放态度。本源性的东西最后总归神秘,是科学知识所达不到的,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现象学一直强调的另一种姿态,一种退让、谦恭、虚心的姿态。
第四个词语是“专心”。我认为这也属于现象学所要求的精神气质。当时洪堡在设计大学时,专门对大学提出了一项要求,叫作Einsamkeit(孤独、寂寞、纯一)。大学需要一种“孤独”的精神,实际上是一种“纯一”的精神,也可以了解为“专心”。专心于事,专心于物,这是现象学所提倡的,也是技术时代里人类心态特别需要的一种气质。
什么是现象学?现象学不是一个学派,而是“思想的可能性”,也唯如此,它才有持久的生命力。我上面讲了四个词语,表示现象学的基本精神气质,即“直接”“务实”“虚怀”和“专心”。我认为这就是现象学的基本思想姿态,是合乎时代的基本情调的,是有力量的思想方式和思想态度。本来我还想讲讲当代艺术,讲讲现象学与当代艺术问题,但没有时间了,只好讲到这里。
(《现象学的基本精神气质》)
物与心
“静”是一种“重力”。不只贝甘谈到“在场之重力”“物的重量”,还有诗人里尔克。里尔克说:“纯粹之力的重力”“重量之雨”。
这是他们的共同忧切所在。因为这个世界早已经失重了,早已成了一个骚动不安、轻佻无度的世界。一切都加速运转起来了。一切都成为可设、可置、可制、可用的对象。一切都已然岌岌可危。
但艺术家难道不应该问一问自己:在这个失重的世界里,在这个尼采所谓的“文化失控”的时代里,艺术何为?
在20世纪的前30年,现代主义艺术达到了极端主观性的顶峰,趋时弄潮的现代艺术家们渐渐显得黔驴技穷。第二次世界大战是现代性危机的大爆发,也是现代主义艺术的末路。战后艺术进入更加多样的当代艺术阶段,其中也显露出强烈的现代性批判的动机和非主体主义(后主体主义)的思想尝试。
技术工业却日益加速推进,成了现代全球文明的主轴。
物被扰乱了——这是海德格尔在战争时期给出的警示。要有下降的重力,要有一种镇静的姿态:“对于物的泰然任之。”
贝甘呼吁恢复“物的纯洁性”“物的最初在场的完整性”。这种呼吁自然也指向心灵。贝甘说要恢复心灵的无邪,心灵面对物的惊奇能力。
同样逆流而动的司徒立坚定不移地回归本然的静穆。他的艺术姿态并非基于情绪,而是缘于严肃的思想。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现象学家,同时作为一位有东方文化血统的艺术家,司徒立坚信“回归”和“守持”之道:回归自体,守持本真。
“静”是一种“重力”,对心灵而言是一种“定力”——“物之静穆”与“心之安定”合二为一。
(《物之静穆与心之安定》)
(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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