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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个人记忆

《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金国藩 口述 张力奋 著 新星出版社

张力奋

[作者简介]

张力奋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英国莱斯特大学传播学博士。曾任Financial Times副主编、FT中文网总编辑、FT驻华记者、英国广播公司资深记者,并获亚洲新闻奖等国际奖项。著有《世纪末的流浪》(合著)、《黑白灰》、《历史的底稿》、《中国领导力》(合编)、《牛津笔记》等。

为金国藩先生写“自述”,断断续续,原计划两年完成,最后花了三年多时间。从他八十七岁,做到九十出头。让他等了。

金先生是知名科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光学工程教授,是中国计算全息技术和二元光学的开拓者。而外界所知甚少的是他漫长的生命记忆、见证的时代。

“自述”的最后修改,是今年一、二月间,在美国休斯敦。不料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每天睁眼,手机微信里多是不好的消息,使人坐立不宁,唯叹地球之微,生命之脆弱。以举国之力,所幸中国疫情缓解。但又在欧美亚数十国蔓延,病亡惨重,客居中的美国成为疫情震中。

我与金国藩先生相识,缘于友人、金先生次子金纪湘。作为FT记者常驻北京时,我多次听闻他家三代人与清华的缘分,心生好奇。

1909年,纪湘的祖父金涛先生,考取首届庚子赔款奖学金赴美留学。同行者有梅贻琦、王士杰等。他在康奈尔读土木工程,同学中有读农学的胡适。因读得痛苦,胡适常打牌消磨时间。他在日记中记载,一中国学长力劝自己少打牌,就是金涛,时任康奈尔中国同学会会长。回国后,他长期任铁路工程师,后在北大、清华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任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父亲金国藩,清华大学光学工程教授,中国工程院首届院士。姑姑金国芬,清华自动化系教授。纪湘是第三代,也毕业于清华,主修计算机。三代人中,有十多位清华人。

2016年年初,我回母校上海复旦任教。我随口问纪湘,可否请父亲做个口述史。对此我并不抱期望。过去多年,我至少动员过十多位老人,鼓动他们写自传或口述,但都碰了壁。其中就有我的导师和前辈。他们带着独有的记忆离世。每走一位,历史的网就多一个窟窿。没多久,纪湘转告,老爸听了我的想法,愿意试试。这让我意外惊喜。第一次见面,是2016年3月15日,我去北京蓝旗营小区金先生家拜访。最后一次访谈,是2019年12月27日,还是在他家。

据我记录,面对面访谈共十五次,平均每次三小时,总长超过四十五小时。若加上电话、微信或电邮沟通,访谈超过五十小时。访谈多半在他北京家中。我也借去北京开会、出差之便,挤时间谈一次。怕金先生着急,也专程飞过北京。金先生好客,好几回访谈从家里聊到外边的餐馆。为不让我京沪两地奔波,他两次到上海女儿家小住,以方便我采访。我通常下午两点半到,不影响他午睡。

正式采访前,我就金先生的履历做了些功课,对重要的时间节点,列了一百多个记忆块,像一棵记忆树,挂满了待采摘的果实。比如,他少年时代在北平的日常起居,就有近十个记忆块。每次访谈前,金先生会先做些功课。

口述历史的传主,多半年迈。记忆已遥远,细节茫然。金先生很耐心,对我各种角度的盘问,从没表露出不耐烦。他的合作和放松,给了我更多信心与勇气。作为科学家,他的答问多半简约,有时短短几字,不及冰山一角。我不得不查阅更多资料,助他挖掘更深的记忆和细节。他不热衷政治,骨子里有逍遥之气。

我与金先生事先约定,这份自述可能公开出版。他同意。我很怕“出版”两字会影响访谈的开放与坦诚。如果不时闪出读者的窥视,采访很容易无意识间背上一个牢笼。作为访谈者,我只希望在背景里。这是金先生的人生。

每次访谈都会整理成文字实录。从实录看,三个小时的访谈,长达一万多字,时常涵盖近百个问题。访谈的另一个陷阱是,混乱的时空勾连。历史从不是线性的,逻辑也从不干净。金先生常常不经意话题一转,轻松跳越二十年,比如从解放初一跃进入“文革”。我会聆听,而后把他悄悄拉回到约定的计划。有时金先生跟我搞拉锯战,多个回合我才成功。拉他回来,是因为他还没交那堂课的作业。

身为首届中国工程院院士、前国家科学基金委副主任,金先生在中国科学界,特别是光学界,为同行熟知。专业领域外,公众对他是陌生的,媒体报道也有限。遗憾的是,近年来中国社会对科学家的关注度越来越弱,媒体对科学报道无太强兴趣,科学传播与启蒙更是滞后。1915年,赵元任、杨铨等中国学人创办民间团体“中国科学社”,“以共图中国科学之发达”,长达近半世纪,对启迪民智、启蒙科学、普及科学知识、培育科学素养影响极大。金涛先生当年也是学社一员。

需说明的是,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口述史,我并没将主脉放在金先生的专业研究,更着重他个体的经历与见证。科技研究,只是他生命体验的一部分。进入二十一世纪,金先生每天记录“流水账”。他夫人段老师告诉我,老金日记是纯粹流水账,只记事,无任何情绪、好恶的流露。我建议金先生自选若干,作为“自述”的补白,对中国光学研究也有史料价值。另一个发现,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给次子纪湘的数十封家信。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读者,作为互联网的原住民、微信一族,很少见识过书信或手稿,或从家书中感受“古老”的书写传统与温情。还有辗转觅得的老相片。

我涉足口述历史尚早。1985年,毕业留校,曾与低我一届的复旦中文系同学高晓岩搭档,做过中国大学生百人自述。晓岩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我们京沪为界,完成近四十个访谈。部分作品发表在《报告文学》、《中国文学》(日文版)、《开拓》等杂志,后结集《世纪末的流浪》,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事过三十多年,萌生一念,很想找回当年的他们,如牟森、叶铮、傅亮等同辈人,再做一轮,将两个时代合为一集,应是一个有意义的社会学文本。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BBC制作《百年沧桑话中国》广播纪录片,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特别是民国人物自述录音,包括李宗仁、胡适、陈立夫等人。这是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的功德。德刚先生做东,请我在唐人街上海餐厅进餐。他告诉我,所幸留下了这些口述,可惜太少。

那次还采访了曾与宋庆龄共事的鲁潼平(民国政要鲁涤平之弟)、张学良秘书和东北大学前校长宁恩承。另有一位年近九十的旅美侨领,可惜名字已忘,四个月后,他儿子写信,告知他父亲已去世。他说,我的访谈是他父亲生前的最后口述,想要一段录音放在追思会上。

十多年前,我父亲去伦敦小住,我提出做他的口述史。他很犹豫,觉得自己太普通,无记录价值,不想做。我说,每个普通人的历史都有价值,记录了,他就存在。他不想让我扫兴,同意了。晚餐散步后,我们约定聊一个小时,从幼年一直聊到晚年,有录音记录,持续了一个月。可惜几次搬家,磁带已不知藏身何处。老爸已八十八,趁他记忆、体力还好,想尽快补做,留作家史。

三年下来,与金先生缘分,都在这本薄薄自述里。我问他,这个自述读起来,像不像你。他说像的。这让我快慰。口述史访谈,有其残酷的一面。访者不得不撬开传主不愿回望的痛苦记忆。很多时间,我们都在追踪一些看似平常的细节和琐事。金先生可能问,穷追不舍的那些真的有价值?历史恰恰由细节编织而成。

自述原计划在金先生九十寿辰时出版。去年秋,他陪我在清华园散步。路过二校门,我要他带我看看照澜院一号故居。站在残破的门外,金先生很平静。这栋院落,有他父亲和钱伟长先生为邻时留下的故事。

初稿的十五六万字文字实录,渐渐浓缩成了六万多字。一些重要事件与细节,访谈中前后重复闪现。金先生的记忆,虽属简约版,却诚实、牢靠。重要的事实,始终只有一个版本。作为采访者,我习惯与被访者保持适当的距离。自述出版之际,我想表达对金先生的敬意与景仰。他是最好的中国知识分子,忍耐、包容、人格独立,一生为国。谢谢金先生的信任,允我搅动他的记忆,特别是痛苦的岁月。

近年中国出了许多好书,但都缺索引。很多译著,也丢了原著索引,给阅读和研究带来诸多不便。本书特地编制了人名索引,备查。杨迪同学重新校订了人名索引,特表谢意。

2020年1月7日,上海赴旧金山航班上。4月改定于休斯敦。2021年10月改定于上海。(本书序,有删节)

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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