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周到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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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岁的“外卖诗人”王计兵依然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王计兵的诗《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制图/潘文健

“生活给了我多少积雪,我就能遇到多少春天。”

54岁的王计兵在他送外卖的间隙写下这首诗,内敛、平和、沉稳的性格下藏着一颗炽热的心,他用诗歌来倾诉这份炽热。在生活中,他是丈夫,是外卖员,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身份——诗人。

2022年,一位网友将王计兵的诗转发到微博上,这篇“劳动者的诗歌”总共引来2000多万次阅读、10万次转发。今年2月,他的诗集《赶时间的人》正式出版,截至发稿时仍然位列豆瓣文学图书热门榜单中,在豆瓣上关于这本书的评论里,置顶的一条写道:“无与伦比。”而他本人,也在这3个月的时间里,不断登上各大媒体,他这样形容诗集出版后的日子:“生活开始变得无序,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几乎每天都处在一种东奔西走的状态。”

我们在采访王计兵之前,就见证了话题在他身上不断地爆裂开来,将喜欢写诗的外卖员变成“外卖诗人”。时至今日,王计兵的朋友圈里仍然会隔三岔五地蹦出报道他的文章,当然,此文也是未来的其中之一。

他的走红不禁让人又想起网络上曾经关于“底层作家”的讨论,“外卖诗人”王计兵与余秀华、陈年喜等人同属一类,他们在黑夜的高空中绚烂地绽放,随后迅速归于寂静,留下硝烟袅袅。这些诗人都曾被贴上各式的标签,而后引发关于“写作能否改变命运”的讨论。或许这是个伪命题,因为写作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字从来不是为了改变命运而存在。“文字不是工具,也不该被工具化。”王计兵说。

像余秀华、陈年喜这样的诗人,他们落笔前,从未想过笔下的文字能够拖拽自己的人生轨迹,只是在笨拙地写作,在快餐式的短视频如瀑布一般汹涌地流向每个人时,他们仍然坐在小河边,笨拙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字,一句又一句诗。

王计兵也是如此,一个笨拙的诗人,就像《等待戈多》中的老流浪汉,笨拙地等待戈多,至于戈多是谁,他们说不清楚,亦如王计兵说不清楚在视频为王的年代里写诗的合理性。但与《等待戈多》的荒诞不同,王计兵的笨拙是浪漫的。

以下为王计兵的自述:

|外卖大哥——

我叫王计兵,今年54岁。没有走红之前,或许没有人会关心我,一个送外卖的大哥。

我出身于江苏邳州的一个农村家庭,初中辍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陷于一种迷茫,生活也失去了方向。但阅读像岸边垂下的一根根柳条,让泥足深陷的我找到了生命的拉手,并渐渐对春天开始着迷。

后来,我外出打工,一有时间就跑去路边摊看书买书,能够自由地阅读,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很新奇。

书读得多了,我就开始尝试写作。1992年,我的处女作就在杂志上发表了。当我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变成了铅字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变得自信起来。于是,我决定开始创作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创作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想象自己是小说里的主角。记得最夸张的一次,当我写到主人公遭遇丧亲之痛的时候,自己也换上了一身白衣服和鞋子,在村里到处晃荡。以至于,村里人都以为我有点精神不正常。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当我干完农活回到自己的小屋后,却发现我的父亲,把我投注了全部心血的二十万字的手稿烧得一干二净。

那天后,整整两个月,我都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我选择独自默默写作,不再投稿。直到25年后,我才重新投稿发表作品,我至今记得,父亲在知道徐州作协后,他沉默了许久,对我说了一句“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

在过往的人生里,我陆续到全国各地打过工。干过捞沙子、打土坯、搬运工,也捡过破烂,开过翻斗车,摆过地摊,也开过租书店。最难的时候,我带着一家五口,搭棚屋露宿在河边。

后来,生活逐渐有点起色,我也终于在苏州昆山有了自己的店铺,还买了房子。日子已然平稳,但房租房贷、孩子的学费,让我依然停不下脚步。

2018年,我决定去送外卖。49岁的我穿上了一身蓝马甲,成为站点里年纪最大的骑手,坦白说,这份工作是我干过最轻松的活。

在外卖行业摸爬滚打五年多的时间,辛苦是我们的常态,说心里话,一次次地冒险,一次次地追赶时间,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多赚点钱。

可以毫不避讳地说,许多外卖小哥都处于一种超速状态,因为养家糊口是每一个普通人首先要面临的问题。我感觉,现在和我刚开始送外卖时的环境已经截然不同,我所工作的苏州昆山的单量太少,送外卖的人却变得越来越多。

|诗人与诗——

总有人会问我,为何会走上写诗这条路?

写诗是因为它很短小,可以让我在快节奏的送外卖间隙里,见缝插针地去写作。

为了节省时间,我也改变了自己多年的写作习惯。以前我用的是圆珠笔和纸,现在我改为一边骑着电瓶车,一边发语音转文字的方式,先保存下来,有空再整理成诗。

几乎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是写手。每一个喜欢写作的人,都有一些对他写作有重要影响的前辈,比如余华,《活着》中那些人物的命运,还有他们对生命的渴求,给我带来很多启发。还有前几年很火的张二棍,他写的诗总能给我力量。

在我看来,诗歌它不同于长篇小说,它更像是一幅拼图,只要你拼好了,它也是完整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坚持写诗,每一首诗都藏着我人生的一些故事,它们是我人生的一片片拼图。

坦白说,刚开始写诗的时候,我带着很多个人情绪,但自从送外卖以后,不断地和各种人接触,不断地去转换视角,我慢慢地开始把自己从某些事件中抽离出来,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思考问题。我更希望把这些情绪交给读者,这是我认为一种比较好的表达方式。

其实,我的写作一直都是屈从于生活的,它始终处于我人生的次要位置,更多像是我人生的一剂调味品。

截至《赶时间的人》出版时,我已经累计写下了4000多首诗。以前我写诗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随手把诗写在一些烟盒上、旧报纸上,大多数诗歌都被我丢弃了,但我并不会觉得可惜。

在我看来,创作灵感是越写越多的,它并不是一种有限的资源,恰恰相反,它会一直锤炼着我,让我对一些事物和细节变得更加敏感。我不喜欢回味过去,有时间,不如在新作品上多下功夫。

前段时间,我和余秀华终于有机会聊了聊。为了这次见面,我还专门写了首《陈皮——致余秀华》送给她。诗分三段,每段都应和她的一首名作。我在诗中这样写道:“我百度过陈皮/此前是水果/包裹着多汁的岁月/后来才被生活剥开晾干/成为人间的一种药。”

其实,没有见到她之前,我也曾经看过网上对她的一些评价,心里也曾设想过一些偶然事件的发生。

但见到她之后,我才发现她对待朋友是如此真诚。她是一个个性非常鲜明,也非常真诚的人,不得不承认,有一些话她是可以毫不顾忌地说出来,但我却不敢。

虽然,在这个年代里,诗歌变成了很私人化的行为,但我还是希望,诗歌可以被发扬光大。我常常会怀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几乎每一位爱读书的人,手里都有一本汪国真的诗集。我们读诗、写诗真的是达到了如痴如醉的状态。

这种诗歌的高光时刻再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我还是希望志同道合的人越来越多。喜欢诗歌的人越多,希望的光芒就会越亮,写诗是可以给人带来美好的事情。

有一些喜欢诗歌的年轻人,曾问过我写作方面的建议,我这样回答他们:不要试图去揣测读者的内心,而是用自己最切身的感受,去寻找最懂你的读者。

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诗里面,知道我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诗歌能形成一个人的历史,甚至说形成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

|人生列车———

走红之后,我真的很开心,但是硬币总有两面,开心的另一面是更多的压力。因为在走红之前写诗,都是随心所欲地写,但现在一篇作品完成前,我得考虑它的立意成立不成立、好不好、适不适合拿出来。

现在的生活节奏会有一点乱,因为需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但我一直会提醒我自己,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从而去保持自己的创作心态,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

走红的这段时间来,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感觉自己的心态也越发包容,对于一些批评的声音,我都会接受,甚至去认真地分析这些批评。比如说前几天,有个朋友给我留言说:“你还是好好送外卖吧,不要再去想什么写作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就回复说:“作为一个外卖员,有一点爱好,不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情吗?”

诗集出版之后,有人会问我:写作能改变命运吗?我只能说很难,写作很难改变命运,我认为靠写作改变命运,这是凤毛麟角的事情,是极偶然的,跟我一样坚持写作的朋友很多,只是恰好光照到我这粒“沙”上了。但是它肯定会让一个人活得踏实、过得平和。写作能让你的生活过得更有色彩,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文字它不是一个工具,它的意义就是赋予你生活的意义,让人学会思考,让人热爱生活。在我眼中,文字拥有一种透光性,用我自己打个比方,在我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文字会带给我一种光亮感,这种透光性才是文字最主要的意义。

很多人都问过我关于人生下半场的打算,目前我就是要求自己把每天需要做的事情都尽心尽力做好,把每一单外卖送好,把每一分钱赚回来,至于未来的计划,我真的不敢去设想,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能说顺其自然,过好每一天吧。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我会一直写下去,也还会继续出书,甚至我还打算为我的父母单独出一本诗集。

我觉得我的终极梦想,就是能用一本小说来给我的写作生涯画上句号,等到我57岁以后,不能跑外卖了,然后也找不到其它活干的话,我就安下心来,去写一本小说。

前几天我已经写了一个小说的开头,算是给自己提前埋下一颗种子。因为少年时的文学梦想就始于小说,我希望到最后能以小说为剧终,画一个圆。

文/晨报记者 牛 强 实习生 张成祜

图/受访者供图

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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