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导演的《涉过愤怒的海》上映已经十天,这十天里,围绕这个电影,出现诸多争议,口碑也是两极分化,有个热评特别能体现这种状态:“我咋觉得这是一部又好又烂的电影”。
这部电影的好处,不用说,紧扣时代议题,剧情紧张,音画都相当出色,而且有很多奇思妙想,例如龙卷风里的鱼雨,加上担任主演的周迅和黄渤,以及担任配角祖峰和两位年轻演员张宥浩和周依然,都有突破性的表演,从电影的质地上来讲,它完全可以排在年度前几位,如果考虑到它在选题上的突破性,它甚至可以列在这五年电影的前几位。但它为什么会让观众产生“又好又烂”这种奇特感受呢,大概是因为,它虽然有叙事逻辑,但它的重点,其实是情绪逻辑。
当然它肯定有一些问题。比如在中间部分,主观的和强调动的成份太多了,而且很多情节呈现一种死循环式的无解,或许,这个时候应该给一些客观的因素,一些外部的环境,稍微让人从主观的视角里逃逸片刻,缓口气,就像八十年代那部同样以素人追查歹徒为主线的《疯狂的代价》,在疯狂的姐姐的视角之外,又加入一个老警察,老警察的出现不是因为审查,而是要在疯狂的复仇者的视角之外再提供一个视角。但我又觉得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电影可能就没有这么轰轰作响了,就不能这么像一个大球一样向你砸过来了。
因为,这个电影真正要的不是普通的叙事逻辑,也不是反省和爱,那个关于爱的倡议,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它真正要营造的是一种无名业火。它是一种时代情绪电影。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不平顺的年代,是复仇片大行其道的年代。60年代后半段和整个70年代,全世界都在拍复仇片。那个年代邵氏的所有武侠片其实只有一个主题,复仇。日本也有大量的复仇电影,特别是复仇女神鶨芽衣子的《修罗雪姬》和《女囚701》系列,至今也经常被人提起,而西村寿行和大薮春彦的小说也只有一个主题,复仇,各种血火大地,直捣魔窟。所以,当昆汀拍摄《杀死比尔》,并试图用它来仿造一部“七十年代亚洲电影风”的电影的时候,故事的主线只能是复仇,不但整个故事是为复仇,穿插其间的水蝮蛇石井御莲的故事,依旧和复仇有关,不复仇,就不够“七十年代”。
此时此刻,我们未必要拍复仇片,但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反映时代情绪,一种无明业火,导演几乎是调动了一切手段,来呈现这种情绪,狂风大作,天雨鱼,破渔船上杀人放火,更别提黄渤、周迅和祖峰在电影中扮演的父亲母亲,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算作常人。
导演也用了各种手法,放大、凝滞、反复,来强调这种情绪。就以一个段落为例,这个段落的情节并不复杂:黄渤扮演的老金被周迅扮演的景岚关进了地下室,他放火,烟雾报警器报警,景岚发现地下室着火,警察来了。放火的过程,其实用几个画面就可以搞定:1、老金望向烟雾报警器。2、老金发现微波炉。3、老金发现锡箔纸。(如果想要更精炼一点,这个画面也可以不要)4、景岚在门外发现门缝渗烟。只要这么几个画面就够了,叙事上足以完成,对局部对整体都已经足够了。
但是实际上放火的过程被放大了。老金像一头困兽一样,被困在地下室转圈就好半天,砸门没有砸开,返回地下室找到东西来砸门,再次没有砸开,然后疯狂翻东西砸东西,看见烟雾报警器,看见微波炉,又看见锡箔纸,撕锡箔纸撕得稀巴烂,用微波炉打着锡箔纸,开始冒烟,烟不够引爆烟雾报警,老金疯狂引火,甩着点燃的衣服,跳着去够烟雾报警器,然后歇斯底里甩着着火的衣服,扩大烟雾范围。与之交相辉映的是景岚在门口,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门缝开始渗烟。
加上这个电影有大量怼脸拍,然后急推急拉,导致人脸变形的镜头,所以这个段落充满了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歇斯底里,多余的疯狂,多余的愤怒。这些东西表面上看,在叙事上是没有用的,你看不出这些画面和寻找凶手有任何的关系,但在情绪上却推到了极致。
但叙事叙事,不光是讲述情节,情绪也可以是叙事的一部分,甚至情绪本身,就是故事,从这点上来说,《涉过愤怒的海》,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而这个情绪,恰恰是让观众既共情,又觉得意外的部分。我们身在一种气氛之中,却也会为这种情绪被展露出来,而感到意外。
作家 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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