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中秋国庆，全国各地的斗螊绩（上海话，意为蟋蟀）比赛就陆续开战了。不仅这时人们的假期长，更是因为这个阶段螊绩们正处于状态的天花板时期，个头大不消说，斗志也最旺盛。

近年来，这项民间游戏正陆续成为一些地方的非遗项目。事关传统文化的传承，因此比赛也越办越红火。在山东、河北这些螊绩大户产地，常由官方主办斗螊绩比赛，提供专门场地供大家使用。而由螊绩爱好者们自发组织的民间比赛，也遍地开花。

今年中秋，一群热爱螊绩的80、90后上海男人借了微信群里抖音粉丝最多的群友哈先森的平台，办了一届线上秋虫友谊联赛。目前已经进行了两轮，过完国庆差不多就能决出最后名次了。

其实这联赛是年年办的，以往都在线下。取名“哈弄杯”，上海话里“随便搞搞”的意思。是一种自谦，也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娱乐属性，和职业玩家们斗螊绩的性质不同。

今年，大家决定把联赛从线下转移到线上。哈先森告诉新闻晨报·周到记者，此举一方面是希望借助网络平台推广一下这项00后已经很少接触的传统文化，顺便也想吸纳更多年轻血液，将他们的联赛长久地办下去。

群友们都是志同道合的螊绩爱好者，斗螊绩为的只是热爱而非赌博。“你说这种纯友谊赛为了什么呢？”哈先森讲，“无非就是冲着一份小时候的情怀，还有一点男人的面子吧。因为人家会说‘你们这个队真的结棍（上海话，意为厉害）’，听了就觉得蛮开心的。”

这个80、90群里绝大多数都是结了婚做了父亲的人了，一年当中大概也就是伺弄螊绩的那3个月可以任性一把。他们于每天紧凑的安排中，抽出一到两个小时，那是雷打不动的和螊绩们相处的时间。而家中摆放螊绩盆的那个角落是无比神圣的，那也是他们保存的最后一方仅属于自己的天地。

斗螊绩 8支队伍角逐6轮积分最多者胜

哈先森所在的这个微信群就叫“8090秋虫群”，最早的成员都是2012年在网上的螊绩论坛上认识的。相比以“劳碌命”为代表的那些上海职业老爷叔玩家，他们都算年轻人。

群成立以后，大家一开始就是凑在一起瞎斗斗。没什么正规的场地，台球房里也斗过。从2019年开始，他们参考其他正规斗螊绩比赛的形式，几个人组成一支队伍参赛，比赛场地也转移到了棋牌室。

参加2024年度“哈弄杯”秋虫友谊联赛的有8支队伍，以不同的字号出战（蚩字号、狼字号等）。每个字号的组成一般在3到4人左右，但其实规则上不限人数，要是对自己的螊绩有足够的信心，那一人成立一个字号参赛也是可以的。不过通常说来，总是人多力量大。

联赛一共设置6轮，每轮每个字号出10只螊绩。每场比赛前2到3天，要进行“排虫”。所谓的“排虫”，就是在挑选出打算应战的螊绩里进行淘汰赛。优中选优，等于是在比较狠的里面再选出10只最狠的参加当轮比赛。

“排虫”需先称分量，在同样分量的螊绩间斗出胜者。

“但也不是赢了就一定能参赛，还要看赢得轻不轻松，战斗力是否强，就是我们说的‘斗口好’。‘斗口’一般的话，可能需再进行一轮胜者间的PK。‘排虫’结束要留给螊绩一定的体力恢复时间，以休息两三天为宜。”

今年起，因为要同时兼顾直播时的解说，哈先森被推选为裁判。比赛不仅是两只螊绩斗，还需要有两名选手手持“斗草”指挥螊绩，他们被称为“草师”。

要在两只螊绩里分出胜负，相对来说是一目了然的，“因为它赢了就会叫，输了就灰溜溜地逃走了，我们叫‘别头’。通过这个，来判断输赢。”

比赛正式开始：把双方螊绩放在斗格里，双方选手通过手中的螊绩草对螊绩进行“开牙”。当螊绩的战斗欲被激起来的时候，它会把自己的牙亮出来。“开牙”的时间限制为1分钟，如果一只螊绩在1分钟内都没有“开牙”的话，就直接判负。

如果双方都开了牙，裁判就会把斗格中间的挡板拉起来，让两只螊绩接触到彼此，它们就开始斗了。当一方赢了开始鸣叫时，裁判就把挡板再放下来，但暂时战败的那只螊绩还有补救的机会。

“草师”们可以通过打草，再次调动起下风螊绩的积极性。第一次有15秒时间，15秒内不开牙的话，就进入1分钟，如果1分钟依然不开牙，就直接判负。如果在75秒里调动起它的积极性，那么它就还有两次和对手PK的机会。

螊绩有自己的性格，它们赢的时候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一旦斗输一次，就很容易气馁，一蹶不振，干脆地缴械投降。因此“草师”的“草功”十分重要，打草功夫好的“草师”，更容易重新激发起落败一方的斗性，让它再战一局。如果是“草功”不好的草师，可能螊绩一“别头”，75秒里就再也没有战斗力了，于是便直接落败。

“哈弄杯”采用的是积分赛的形式，赢一只螊绩是3分，输一只是1分。到6轮赛毕，根据积分决出冠亚季军。

理论上一只螊绩可能6轮全胜，但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联赛周期较长，而一只螊绩的巅峰期也就两三周左右。

每年，大家都会集资定制三个奖杯留作纪念。没有拿到奖杯的队伍，来年再接再厉。

去年的联赛里，哈先森所在的队伍“蚩字号”过关斩将拿下冠军。

队友们一致认为他贡献的那些螊绩最厉害，为队伍拿下冠军立下了赫赫战功，因此把冠军奖杯给了他留作纪念。

收螊绩 坟墩头里出好螊绩

哈先森是80后，小时候，他和自己的小伙伴们最远去过西郊动物园那一带捉螊绩。因为螊绩多生长在田间，而当时虹桥一带还未大面积开发。没有螊绩盆，捉回来就养在空了的酱菜瓶里，下面铺点烂泥，斗的时候拿出来。

“那时候输了还不舍得扔掉，要‘掼三掼’，就是拿在手里掂几掂。据说这样会刺激到它的神经，让它发怒，那就还有可能再斗一斗。”

随着城市化的推进，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再要捉螊绩就很难了。于是就去花鸟市场花钱收，后来，很多花鸟市场也渐渐消失了。

“随着网络的发达，就有了线上收螊绩的平台，比如我一直在‘蛐拍’这个平台上收。有时间的话也会亲自下产地去收，走不开就让下产地收的人帮自己带点回来。”所谓的“下产地”，就是去产螊绩的大户地区收，比如山东、河南和河北。

哈先森第一次去产地，是坐高铁到曲阜，带了预备装螊绩的大包小包过去。有朋友在当地做工程，就熟门熟路地带他们去田里收。条件是非常艰苦的，住的是一天100块的小旅馆，蚊子潮翻，螊绩收回来以后就和人同睡一间。

那年头还没有网约车，就借老乡的电瓶车开到田头停好，随即钻入茫茫的玉米地里去捉，总归要捉到半夜11点左右。经常是埋头捉着捉着猛一抬头，突然发现面前竖着一座坟。赶紧拜几拜，再绕开走。不过他也经常听到一种说法，说是坟墩头里出好螊绩，但他自己没试过。

回到小旅馆，先把螊绩安顿好，再冲把澡，此时往往已过12点了。在几十只螊绩此起彼伏的叫声陪伴下倒头就睡，睡上5个小时，就去赶集收早市的螊绩了。

“10块钱借张小烟纸店外面放的台子，买点饮料，可以坐一上午。老乡会把捉来的螊绩摊在台子上给我们看，当地人叫‘相’。相中了哪只，就开始讨价还价。成就成，不成他们就拿到下个摊位去，我们则等下一个来的人。”

哈先森说自己收购螊绩的预算很低，曾经最贵的一只也就花了他200多块。

“我们螊绩爱好者一般是不会把自己收来的螊绩，尤其是赢比赛的螊绩去卖掉的。外面那些拿螊绩来赌博的，一只螊绩可以帮他们赢几千几万块，那他们就会有高价收购的需求。我们花钱买螊绩，纯粹是买快乐，给自己提供一份情绪价值。”

养螊绩 不光是喂，还要观察、判断、研究

螊绩，又被称作“百日虫”，因为它们的寿命不过百天左右。人们通常以为它们是天冷被冻死的，实际就是自然老死。生命力强的螊绩可活上百天，弱一点的只能活四五十天。

一般来说，在立秋左右完成脱壳的螊绩就叫秋虫，这时候的秋虫是“头茬”，玩家们普遍认为“头茬”虫的“出将率”比较高。所谓“将”就是将军，是螊绩中最善斗的。由张蒙舟导演的螊绩纪录片《一将难求》，仅片名就已经道出了螊绩里“将”的罕见。但在不同的人心目中，对于“将”的定义也不同。

立秋与白露之间脱壳的叫“二茬”，“三茬”则在白露前后蜕皮成虫。“三茬”以后的螊绩，基本上就不中用了。

所以，哈先森他们都是每年7月底8月初开始收螊绩，养上30天左右，白露以后开始斗，到霜降就斗得越来越少了。

他每年都会养上七八十只螊绩，因为不是专业的玩家，所以要以不影响家人为度。即便如此，每天给这些螊绩喂饭也是项不小的工程。

“而且不光是喂，还要观察、判断、研究。这是一个不断删选和淘汰的过程，最后真正能拿出来参加比赛的，可能就二三十只。”

怎么研判？不仅要看颜色、身形、头脸、牙齿等，还要观察它们的动态。有些螊绩年纪大了，走路也摇晃了，爪子抓地也不稳了，那就要自然淘汰了。

他每周还要给所有螊绩称重，把分量写下来贴在螊绩盆上。

“你要留心观察它们的体重，从收来、生长到出斗，应该是一个从轻到重再到轻的过程。通过螊绩的体重变化，从而判断它处在什么样的阶段。如果掉分量了，那基本上就要准备出斗了，这说明它已经长到最大了。因为螊绩有一个瘦身的过程，它从没肚皮吃到肚皮大了，再慢慢瘦下来。我们比赛的时候都要称重的，如果肚子大就意味着肚皮里食物多，一样的分量，你这只的码子就肯定比人家的小。”

每周挨个称七八十只螊绩的分量，就要花去2小时左右。

称的时候，顺便再给七八十只螊绩盆打扫下卫生。把盆里的垫纸换新，让它们拉撒的时候舒坦些。

“我们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蟋蟀的住宅》。里面就写得很清楚，蟋蟀是不肯随遇而安的。你把螊绩盆打扫得干净了，它们整体的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忆螊绩 每人心中都有一只忘不了的“将军”

哈先森也养过千把只螊绩了，“好的螊绩意志品质比较强，确实会让你感受到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它们可以不断地战斗，就是我们说的‘斗性足’。”

在《一将难求》里，北京的螊绩玩家周燕京回忆起自己养的一只斗了15路、封了将军的螊绩。最后老得实在动不了了，“往里头一搁，对方那蛐蛐年轻有牙有劲，到那一碰，砰，又赢了。赢完以后拿回家再打开盖，这蛐蛐已经死在盆里了，也就是说它一生中都给你很大的荣耀，是所有蛐蛐里最仁义的一条。”

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在回忆一只虫，而是一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并肩的战友了。

每个螊绩爱好者心里都有一只难以忘怀的螊绩，哈先森最好的一只螊绩是2021年收的，它在中秋第一次参加联赛，斗了5路，赢了5名对手，最后一战未输光荣退役。

“它叫‘大青翅’，是一只很好的螊绩。对于那些斗一次赢一次，没有败绩的螊绩，我们有个术语叫‘立盆’，像这种螊绩是要好好养老送终的。我们玩螊绩的人有种小迷信，我们相信有虫运。不管捉还是买，都有运气。对于‘功虫’，就是有功劳的螊绩，要善待它们，不然虫运就坏了，来年就收不到好螊绩了。”

所以现在有些螊绩爱好者会在“功虫”死去以后买个安放昆虫的水晶棺材，把它好生安葬。有的还会用福尔马林等处理它们的尸体，将它们制成标本裱框。哈先森一般是好吃好喝地把它们养到老死，然后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

悟螊绩 怡情养性是最高境界

斗螊绩这个看似简单的兴趣爱好，玩得精了也可以从中洞察世间百态，甚至体悟到人生的些许真谛。

在《一将难求》里，来自南北的江湖玩家“劳碌命”“王总”“天津二哥”等大佬悉数登场，讲的是关于螊绩的故事，更是人生的得与失。

哈先森记得小时候父亲捉了一只螊绩，一直养着，大家都叫它“大王”。哈先森有一天和楼下小伙伴攀比，让“大王”出斗，一斗斗输了。“老头子回来气死了，说怎么拿出来斗啦？他说这个螊绩还没有到成熟的年纪，看上去体格到了，但其实还是个未成年。”

前些年，哈先森和一个朋友斗螊绩。他派了一只老将出马，对方那只明显年轻。“斗了三四分钟，他那只逃了。如此往复斗了三次，大概持续10分钟，判负了。他说这螊绩不要了，我说‘你别扔，给我，这螊绩很好的。’”

“其实是只很有培养前途的螊绩，只不过他拿出来斗的时间太早了。但我有小时候的教训，所以就养着。又养了一个多月，到了10月中旬，我就把它拿出来和他斗，连斗3路都赢了。我说‘这只你认识哇？’他不认识了，就是一个月前他要扔的那只。”

所以说，不要轻易看扁任何一只螊绩，就像在生活里不应该轻视任何一个人。哪怕暂时不显山露水，也许却是天定的栋梁之材。

斗螊绩的文化传承千年，但很多时候，它却被世俗偏见视为了赌博的一种形式。虫界的有识之士们近年来都提倡以遵纪守法来保护这项传统文化，在他们的圈子里流行一句话，“今天不抓明天抓，今年不抓明年抓”，就是告诫大家不要拿斗螊绩来赌钱。

但是，虽然一再强调“哈弄杯”是纯友谊的斗螊绩比赛，哈先森和自己的伙伴们有时仍难免被人戴上有色眼镜看待。在上一轮比赛直播过后，大家经常去的那家棋牌室负责人通知他们，下次不要去了。

“他们就是会有顾虑，我们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但其实我们真的不押注的，纯粹是好白相。我们群里医生和老师也不少，都是文化人，大家就把这当成是工作之余一个让身心得到松弛的方式。”

在文化大家王世襄看来，怡情养性应当是养蛐蛐的正当目的和最高境界。在他为自己编辑的《蟋蟀谱集成》写的附录《秋虫六忆》中动情回忆道，“从早秋开始，好蛐蛐一盆一盆地品题、欣赏，观察其动作，体会其秉性，大可怡情，堪称雅事。中秋以后，养蛐蛐更可以养性……每日上午，蛐蛐桌子搭到太阳下，换过食水，两个罐子摞在一起，用最细的虾须帘子遮在前面。我也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旁，抱着膝，眯着眼睛面对太阳让和煦的光辉沐浴着我。这时，我的注意力并未离开它们，侧着耳朵，聆听中的动静。”

“一个开始叫了，声音慢而涩，寒气尚未离开它的翅膀。另一罐也叫了，响亮一些了。渐渐都叫了，节奏也加快了。一会儿又变了韵调，换成了求爱之曲……这时我也感到血脉流畅，浑身都是舒适的。”

文/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