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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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矛盾中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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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一片黑暗,唯有台中的一束光。

她站在光的中央,长头发,白裙子。音乐响起,她大声朗读,然而话筒微弱,只能听得见些微的声响。而她不慌不忙,在原定的节奏中继续:“稻子熟的时候,秋风才起……”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诗人余秀华站在上海的舞台上。

即便,前一天我们围绕这部即将于11月在上海首演的诗歌舞蹈剧场进行了超过一个小时的对话,还看过了许多她在排练和内部试演时的视频画面;但真正看到她站到舞台中央,那份好奇更加强烈:跳舞的余秀华,在想什么?

成名十年,余秀华写作、出书、恋爱、分手,一举一动都在大众视野之下,热度始终未散。尤其今年,她出版诗集《后山开花》,拍摄时尚大片,参与真人秀录制,还筹备了即将在YOUNG剧场进行世界首演的诗歌舞蹈剧场《万吨月色》。

因何跨界?为何舞蹈?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在不同场合下,她的回答大多相似:“别人叫我做了,我就做了。”

她惯于用这种直白粗砺的方式回应外界的打量。直到我们的聊天进行到尾声,她才在屋檐下雨滴拍打的声音中,半真半假地说起对现场演出不确定性的担忧,“票都卖了,要是有演员生病就麻烦了”。话锋一转,她再次否认害怕出错,“只要你不害怕,动作错了就错了”。

时而尖锐,时而温柔,时而痛苦,时而放松……成名十年,余秀华的一切似乎都袒露在大众的目光下,但我们所知道的,又远远不到她的百分之一。那些矛盾的AB面,看似喜怒无常的表达,粗砺而笨拙地,保护着她内里更为真实的存在。

没有“不可能”的人

余秀华不喜欢坐飞机,不喜欢出国。但为了《万吨月色》,今年上半年,她在伦敦和牛思卡尔待了一段时间,反复排练、预演。有时候,她能一口气练上两个小时,感知身体与诗意的碰撞。

她不太愿意提及创排的困难,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挫折,是在内部试演时忘了动作,独自在后台哭了。其他舞者告诉她,崩溃与自我谴责,是她真正成为舞者的时刻。而今回忆,她大大咧咧说自己不是没有过“逃跑”的想法。“我好像是个很被动的人,你推我就做,没有人推我,我就不做。”

“你心里有不能被推动的‘底线’?”

“没有,我是个没有‘底线’的人。”她想了想:“好像除了写诗歌不需要人推动,其他的事都需要。”

风铃制作艺术总监、《万吨月色》导演法鲁克·乔杜里,成了那个推着余秀华跳舞的人。2017年,他第一次读到这位出身乡野的女诗人的作品与报道,大受触动。2023年,他带着诗歌舞蹈剧场的创意,千里迢迢地赶赴横店村,与余秀华当面交流。

法鲁克深知,要让眼前这个身体受限、年过不惑的女诗人登台表演舞蹈,是一种冒险。但那些直击人心的、简短而富有音乐感的诗句,让他深深着迷:“开启这个项目,我是为了余秀华和她的诗。”他迫切地希望用舞蹈还原她的诗,告诉观众,成为这样一个女性意味着什么?她如何活着?

意料之外的是,余秀华的答应很干脆——单纯从观众的角度,她相信诗歌、音乐、舞蹈的内在联系,从《诗经》的“关关雎鸠”开始,这些节奏与韵律的游戏,彼此交融,流传千年。

就这样,法鲁克停留横店村的一周时间里,余秀华出生的祖屋成了临时的舞蹈教室。每天,她会花上两个小时接受舞蹈“入门课”,从动作略显僵硬,到逐渐沉浸其中。

“好的舞者必须诚实,惊人的诚实正是她舞蹈中最有力量的一点。”法鲁克并不吝啬对余秀华的赞美。而当他进一步提出希望她以“影子”为意象创作时,余秀华接下了这个“命题作文”。

“法鲁克又不太懂诗歌,我随便写一写,他都觉得好。”她笑嘻嘻地揶揄。

但法鲁克却说,这一次,余秀华是真诚邀请观众进入她的世界。

就好像她在《她在四月跳舞》中写到的她,有支离破碎的诚实,也有影子般的神秘。“她从磨眼里取出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她从残疾里/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她在黑夜跳舞,红色的影子甩到他面前/她从困顿里/给他取出一个不停旅转的自己……”

“想骂人都不容易”

这两个月,余秀华的行程密集。为宣传诗集《后山开花》,她出现在不同的城市,与四面八方的读者对话。与此同时,她为《万吨月色》接受媒体采访,重新开启训练与创排。

同行感慨,采访余秀华“有压力”,她可以出口成章,也可以插科打诨,捉摸不定。我们尝试在压力中追问:连续的工作、重复的采访,会不会有不管不顾撂挑子的时候?

余秀华摇头:“那不行,那多愚蠢。”

就算是强忍着不满敷衍,她也有完成的使命感。与完颜慧德那档备受关注的综艺也是如此,接下了,她选择坚持完成。她一边回忆当时的鸡飞狗跳、日夜颠倒,一边感慨工作人员的辛苦,每天早上7点到凌晨12点的录制之后,还要继续熬夜看片找场地。

带刺的A面之外,不肯轻易言说的善意,是属于余秀华的B面。所以,当我们感慨许多问题或许她已经回答了无数次,她立刻笑着“承诺”:“我争取今年多发生一些你们预见不到的事情。等我明年出了新书,你们就有新的问题了。”

其实问题从来都是相似,不同的是她回答时的心境。过去十年,余秀华的故事家喻户晓,无数个采访带着问题出现,许多答案却早就预设。“如果你和他想象中的回答有偏差,甚至是相反的,他就很不满意,不停地引导你,想让你按他的标准来。这时候我就挺烦,你明明自己有答案,你还问我干嘛?”

比烦躁更惊扰她的,是无中生有的恶意与侮辱。余秀华毫不客气地回骂过,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不同平台以更快速度进化的屏蔽规则,“想骂人都不那么容易,何况活着”。她痛得失眠,更加离不开酒精,宿醉带来的头痛又连绵不绝。没有公开活动的时候,她一觉醒来,看看书,刷刷抖音,又是一天。

也不止一次,她刷到张冠李戴的“余秀华诗作”“余秀华语录”。流传甚广的一句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离婚分手,无非就是换个人谈感情,把衣服脱给另一个人看。

“那根本不是我说的,水平太差的心灵鸡汤,我从来不写心灵鸡汤。”她否认过,投诉过,发现毫无用处。一度有人带着伪作找来,想要谱曲演唱。她一看,压根不是她的诗,“我写得没有那么烂,这拉低了我的档次”。

我们宽慰,这是名人的宿命,“鲁迅说过”满天飞,“杨绛说”随处可见。

她笑嘻嘻地想起刷到同一段烂俗的鸡汤文,只不过前一次被安在余华头上,后一回又成了余秋雨所作,“只要我的书能出,其他都无所谓。总不能一个个去澄清吧?没有用,有一个就会有十个。”

“说了我也不会听”

身体的局限,爆发的情感,奇妙地并存于余秀华的诗作里。在不同的见面会中,读者们往往会热情地向她讨教生命与死亡,追问爱情的得失。

有些她答得上来,有些难免有迟疑。她没有当“人生导师”的爱好,却并不吝啬聆听,“每个人首先关心的都是自己,他们是想来看看你,问你问题,还是别的什么,这都是很正常”。至于对方是否理解她的诗,余秀华无所谓,“每个人对诗歌,对世界,对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如果他们都理解你,那才说明你的诗歌写得不好,你写得很浅薄”。

微妙的是,现实中的情感挫折,让许多读者在“求教”与“劝告”之间反复跳跃。他们大多看过范俭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看过余秀华在写诗成名、经济独立后,如何艰难摆脱不幸福的婚姻。再往后,互联网让更多人见证了她的另一段感情,从戴着温柔面具的开端,到暴力撕扯的中场,再到一地鸡毛的终结。

“我的读者生怕我谈恋爱受伤,一看我和谁在一起,就担心得不得了。”余秀华熟悉那种“请保护好自己”的关怀,“我要和谁谈恋爱,这无所谓。再说,他们说了我也不会听,对吧?”

然而当年轻人们习惯性自嘲“失去爱的能力”时,余秀华又坚持,爱的能力始终存在:“刚刚失恋的时候他们会这么说,过一段时间就不会了。这是一种生命的力量——有能力爱别人,才说明你生命的力量是充分的。”

恋爱之外,大众对她的期待,依然是创作。《后山开花》收录的大多是她五年前的作品,在一场又一场的活动中,她被追问如何继续写得好。她有时谦虚,说自己是作品还在青春期,身体却已经走向更年期;她有时也“无赖”,并不讳言自己太过懒散,曾经有过的目标,最后大多不了了之,“我有时候犯懒就不写,我觉得创作者也不用天天写东西吧?”

诗歌,依然是她最公开也最神秘,始终被保护在内心的东西。就像她在《后山开花》自序里的所说的,还在写,就完成了写作的使命,“至于是不是诗歌,或者什么是诗歌,一点都不重要。我是如此幸运,能够找到最适合我的方式,用最忠诚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文/晨报首席记者 曾索狄

图/罗鸿

晨报记者 姚祖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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