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成都新冠肺炎确诊女孩清空了自己的微博，关掉了微信好友申请权限，只在头条号上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声明，说自己不能理解网上的诽谤谩骂，“我只是不小心感染了新冠，我也是一个受害者。”但在声明的最后，她还是道歉了：“我在这里给成都市民道歉，给大家带来的麻烦，打破了大家原本平静的生活。” 之前因取快递被偷拍并被造谣和快递员出轨的杭州女孩，则站到了全网的镜头前，告诉大家，她已经向余杭区人民法院提出刑事自诉，她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赔偿，只需要能尽快等到法院的一个回复，能尽快立案，让造谣者能够受到法律的制裁。

这两件都是在网络上掀起铺天盖地热潮的事件，然而说不定到了明天，这两名女孩就会被大多数人忘记，只是她们被泄露的隐私，被谣言影响的生活，被创伤的心灵，可能需要花很长时间才会平复，也可能永远不会平复。 第一次大规模的网络暴力，可能要追溯到2006年。

那是微博、微信还没有诞生的年代，天涯、猫扑这样的论坛是网民的主要聚集地，一组用高跟鞋将小猫活活踩死的照片，偶然间出现在了猫扑论坛上。网民的愤怒在瞬间点燃，是谁如此残忍？这样的残忍理应受到惩罚！ 在最短时间内，网友们分工合作，通过IP地址、淘宝网销售记录等蛛丝马迹，锁定了虐猫女和贩卖虐猫光碟者的身份信息，在这一刻，所有接力寻找、谴责虐猫女的网友，仿佛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一起附身，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力量。

虐猫女和贩卖虐猫光碟者最终出来道歉，并被所在单位解职，网友们弹冠相庆，有一种伸张正义的快感在全网蔓延。原来在网上发言，也能最终产生如此爆炸性的力量。 短短两个月后，他们表现的机会又来了，那就是鼎鼎大名的“铜须门”事件。

一名叫做“锋刃透骨寒”的魔兽玩家，在NGA和猫扑上发表了一篇长文，详细记录了其结婚6年的妻子，由于玩《魔兽世界》并加入了“锋刃透骨寒”所在公会，和公会会长“铜须”在虚拟世界里长期相处产生感情，并且发生一夜情的出轨行为。 网友毫无疑问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到了“铜须”的身份——一名在校大学生，且迅速将他在线上线下“锤爆”。

然后，中国互联网世界经历第一次巨大反转。 现实“锋刃透骨寒”宣布放弃追究这件事情，“铜须”站出来表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

当年还没有经历过虚拟社会毒打的网友还没有学会如何熟练地应对反转，依旧对“铜须”穷追猛打，让他上不了学，甚至回不了家。 当时还没有“社会性死亡”这个词，但实际上，这名大学生已经“社会性死亡”了，网络暴力第一次露出了狰狞的杀伤力。

直到“锋刃透骨寒”帖子里他老婆的照片，被扒出来是一名台湾的模特。一个多月后，这名模特因此上了《康熙来了》，讲述“铜须门”事件给自己的影响。又一个月后，“铜须”本人登上了央视，再次澄清真相。 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还在关心“铜须”。网络社会也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展示了其巨大的健忘力。

此次被造谣与快递员出轨的女孩发声以后，看到一个微博账号在转了视频之后，赋了几句诗在后面：“但凝世间卓义，共熔舌上龙泉”，但殊不知，在暴力几乎已经成为每天网络上的习惯性情绪反应时，新一代的网友或许已经忘记了，网络暴力其实与网络正义，系出同源。 这些年来，网络正义确实偶尔干过一些大快人心的事情，比如仝卓在一次直播中透露自己学历造假后，不仅被一拥而上的网民乱棍打翻在地，而且汹涌的舆情倒逼出了一查到底式的追责，最后，仝卓父亲仝天峰，政务撤职、留党察看；临汾教育局局长李晋平，党内职务撤销、政务撤职……从仝卓父亲，到学校，到教育部门、组织部门，一个都没有放过，实现了全链条追责，确实大快人心。

但更多的时候，是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如何利用网民的正义感，如何带节奏，将网民汹涌的情绪，迅速转化为流量和利益。 其实这并不难，只需要学会两点，第一，在网络上，说谎的成本极低；第二，网友从来不在乎真相，只相信故事。

所有的网络暴力事件中，几乎都能看到一只在罗织情绪的手。 还记得泳池少年遭殴打事件吗？一名男子在泳池里打了一名13岁的少年，据该男子的说法，是少年摸了他妻子的臀部，他教育少年的时候又被吐了口水。

但事件在少年父母为了获取某些利益的推动下不断升级，当地自媒体发布了《疑因妻子在游泳时被撞倒，男子竟在游泳池中按着小孩打》的文章，这样的标题显而易见，在短时间内将网友的情绪点燃，男子和他的医生妻子遭到人肉，5天后，医生服毒自杀。 这个时候，网友才想到去看一看医生的声明，不看不要紧，一看之后，马上将网暴的矛头对准少年一家。

还记得罗冠军事件吗？今年8月，一名女大学生在微博上控诉前男友罗冠军强奸、虐待她的泣血故事，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渣男故事，迅速带动了所有的节奏，罗冠军被钉上了全网的耻辱柱。 然而到了9月4日，罗冠军在微博发布长文《罗冠军的自白与呼吁》，声称事情并非女生一面之词，因为这个事件，自己已经完全“社会性死亡”，声誉尽毁，经历了3次搬家，多次换工作。罗冠军的姐姐也在网络上曝光两人的聊天记录，表明两个人是正常的情侣交往关系。而且罗冠军姐姐提到，女方曾经收弟弟1万元分手费，想利用大家的正义感，让罗冠军背上骂名。

9月5日，女方委托律师发表声明，表明自己没有被罗冠军强奸，愿意向公众和罗冠军及其家人道歉。 开头说的两桩事件，毫无疑问，也找得到被精心包装的节奏点。

成都确诊新冠的女孩，被牢牢抓住“一夜转场4家夜店”，很快被虚假的视频，指向是不检点的女孩。 而杭州那名女孩，则更加是赤裸裸被伪造了聊天截屏，并进行造谣。

然后带节奏的人扬长而去，从中瓜分流量利益的附骥者满足地寻找下一个可以跟随的节奏，而当事人带着无法弥合的伤害，无所适从。 网络暴力的进化史，其实对标现实社会，是一段尚处于蛮荒之中的历史。所有人都充满着肾上腺素，随着准备挥舞着石块，哦不，键盘，然后用祖安人特有的方式冲锋陷阵。而一部分开化得比较早的人，则学会利用常人的野蛮，指挥着他们拼杀，在他们不知情之下，从血淋淋的猎物身上攫取利益。

是的，网络社会其实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几十年的发展历史，尚不足以走完现实社会几千年的规整历程。于是，在现实社会中无法释放的破坏性情绪，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安放到网络世界中。而在一次又一次网络暴力中带节奏的所谓意见领袖，他们就是网络野蛮人里进化出的狡诈头人。 所以在这样的社会中，“但凝世间卓义，共熔舌上龙泉”只能成为一厢情愿的愿景。互联网上没有道德高地，只有不同的群体分成了不同的小圈子，各自主张着自己的规则。而所有罗织情绪、扩大事实、进行有罪推定的带节奏者，正是摸透了这些规则，然后扛着能满足大多数人口味的标语牌，卓义这种东西，已经沦为了他们的武器。像所有社会的发展一样，只有规则，能成为约束他们的力量。

整个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用规则，而非个人力量，来对抗人性之恶的历史。对于尚处于洪荒阶段的网络社会而言，同样也是如此。而对于网络而言，所有规则建立的核心，应是如何让网民们学会，所有发言是应该负责任的。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实名认证制度，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完善如何提高在网络上发表不负责任言论的成本？是不是进一步将网络发言与现实生活挂钩？如果在网络上因为不负责任的言论，甚至是恶意的攻击、中伤，为了自己获得流量利益，而对他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那么在现实社会中，应相应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然，“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说了那么多年，真正受到法律惩处的仍是极小的一部分，就连那名被造谣的杭州女孩，仍要通过自诉的方式为自己讨回公道。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网民，执法成本奇高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么有没有可能通过技术手段，比如通过对在互联网上公开发言的采集（这明显不涉及到隐私），形成发言者的用户绘像，描绘用户在互联网上诚信程度，用以作为不负责任言行的记录？ 凡此种种。

作为一个产生时间尚短的新生社会，许多人都以为，暂时的秩序缺失，是可以容忍的。但问题是，当技术发展的速度，远远超出于人们的预期，网络社会的扩张速度，也远远超出于人们的预期，这个新生社会的规整，至少应该跟上其扩张的步伐。我们不愿意看到这个现在已经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社会，逐步走向现实社会的反面，或者反而成为现实社会退化的导引者。即使越来越多的网络暴力事件，在大多数人眼里仍是个案，但是任其发展的结果，势必是每个个体身上的正义，被不断偷取换成利益，最后正义酿成暴力，最后每个人都偷成一具空壳，成为一个麻木空洞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