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顾文俊

上周，瑞典议会大多数成员赞成在某个时机选择加入北约，虽然该国主流舆论依然不愿轻易放弃中立国的身份，但是，一旦加入北约，就将事实上等同于瑞典中立国地位的结束，外界就此评论，没有永久的中立，只有永久的利益。上周，土库曼斯坦庆祝获得永久中立国25周年纪念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贺信中指出，土库曼斯坦获得永久中立国地位以来，积极同世界各国发展友好合作关系，为维护地区乃至世界和平稳定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国际关系的百花园中，中立国虽然只是少数几枝与世无争的奇葩，但是，它们的存在，却给整个国际社会大家庭提供了某种别样的思路，绽放了某种别样的色彩。中立国之所以中立，是因为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还是历史的偶然？有些国家想要中立却不能如愿，有些国家说是中立，其实不然，中立国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又当承受什么样的代价？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道路上，中立国能发挥什么作用？我们能从中立国身上学些什么？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中立1.0：夹缝中求生存 顾问：历史上积贫积弱的中国也曾选择中立，那时的中立几乎是软弱的代名词。“中立国”的真实含义是什么？不卷入外部纷争是否就是中立？中立国通常能在哪些国际领域有所作为？

王逸舟：提到中立国，大家马上会想到瑞士这个欧洲著名的山地之国，国际红十字会就发祥于瑞士。作为中立国，瑞士不卷入任何战争，也不涉足任何国家内部的权力斗争和政权更迭。哪怕是最残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当希特勒的铁骑踏遍欧洲大部地区，瑞士也得以安然无恙。今天的瑞士在国际金融界很有话语权，达沃斯论坛成为全球经济的风向标，除了银行和高端制造业，瑞士在全球医疗包括安乐死等前沿领域也有很好的探索，除了钟表和军刀，瑞士的巧克力也很有名。瑞士的中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退避三舍，也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气质高冷，相反，它有很多创新和进取之处，这个国家因为中立更具想象力和吸引力，既不受大国博弈的干扰，也不让其它国家敬而远之。 按照国际上最早的定义，“永久中立” 指的是，不管是平时还是战时，都要奉行中立政策，不对任何国家发动武力攻击，不参与任何军事同盟或与任何国家缔结军事条约。中立国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战时中立，一种是永久中立，对后者而言，哪怕事实上没有战争，只要预见战争的可能性，就应置身事外或避而远之。战时中立一般是通过议会或内阁发表的政策性宣誓，而永久中立通常会体现在宪法等法律条款中。1815年，欧洲一些主要国家承认并集体担保瑞士的中立国地位，由此，瑞士成为世界上首个也是迄今为止最受公认的中立国。此后两个世纪，也有一些国家加入到中立国的行列，但是，有的因为各种原因转而退出或者不再得到国际承认，还有一些名义上保持中立，其立场却遭到削弱。永久中立国主要集中在欧洲，包括瑞士、芬兰，瑞典、奥地利、爱尔兰等，亚洲只有土库曼斯坦，拉美只有哥斯达黎加。有些国家想成为中立国或对外宣誓已成为中立国，但事实上没有得到广泛认可，比如柬埔寨、老挝、摩尔多瓦，这些国家通常都地处大国周边。

除了永久中立国、战时中立国和那些尚未遂愿的准中立国，更多国家其实是秉持所谓的实用主义，身处中间地带，或者在具体问题上采取中立的立场。与中立国相似的是，在大国的对抗或分歧中，这些持中间态度或者处在中间地带的国家也不会选边站队；除了自卫以外，它们都尽可能避免卷入国际间的武装冲突；在国际事务中，它们通常是和平解决争端的拥戴者，是支持和平的重要力量。这其实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历史背景，二是它们在当代地缘政治经济中所处的位置，三是它们对未来国家民族生存和发展的一些期许。以瑞士、芬兰、土库曼斯坦等中立国为例，这些国家历史上曾受大国压迫，在夹缝中艰难生存，饱经战火和大国冲突的殃及。在长期的挣扎和求索中，从决策者到普通民众形成了一种保持独立的强烈愿望和灵活技巧。就现实的地缘政治与经济因素来看，以土库曼斯坦为例，土库曼斯坦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独立以后，传统的老大哥俄罗斯一直对其施加影响，土耳其、美国和欧洲大国也对这样一个有丰富油气资源、棉花种植条件的国家垂涎三尺，对其有强烈的拉拢或打压的需求，土库曼斯坦的领导人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中立的地位。地缘政治的裂痕在当今世界是无法从根本上消除的，在大国夹缝中求生存的中立国或者徘徊于中间地带的中小国家虽然不一定卷入战争，但是，战争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时会给它们带来有形和无形的压力。展望未来，中立国和中间地带的扩展是大势所趋。无论是全球化、信息化，还是科技进步，都有可能摆脱大国的垄断，世界有可能出现多极化、分层化甚至无极化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中小国家看准了这个趋势，希望更好地生存和发展，甚至占据一些特殊的制高点。 中立2.0：中间地带的智慧

顾问：有的国家想要一个中立国的地位而不得，有的国家却在要不要继续保持中立的问题上闪烁其词，中立究竟能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和坏处？如何更好地运用中立的特殊身份？ 王逸舟：有些中立国非常典型，比如瑞士，200年来没有卷入过任何战争，也没有加入任何军事同盟，没有在大国纷争中选边站队。但也有一些中立国出现摇摆，比如瑞典，最近甚至允许北约的飞机在其国土上展开对俄罗斯的监控行动，而且自从20多年前加入欧盟以后，瑞典就遵循欧盟各种经贸和对外关系的条款，使得它的中立国身份打了折扣。同样以中立国身份加入欧盟的还有芬兰和奥地利，在获得欧盟补贴、协助、保护的同时，它们必须相应地配合欧盟的政策，但不管怎么样，中立国还是可以以“中立”为名，拒绝卷入任何军事冲突。越来越多的中小国家偏好中立选项，就是为了能够避免战火，有效应对大国施压。中立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在不受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军事同盟等因素束缚的情况下，外界与中立国的协作、交流和投资都比较放心，拉美的哥斯达黎加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巧妙，不仅在拉美地区均沾经合组织和共同体的各种经济好处，在国际事务中，作为一个爱好和平、保持中立、倡导多边主义的角色，也给人留下小而美的印象。中立国不主动卷入战争，同时也要防止外部侵略。土库曼斯坦很善于在中俄这两个周边大国间左右逢源。哥斯达黎加干脆就不设军队，让别的国家看到，它就不是想打仗的样子。很多小国靠自身武力不能遏制或铲除重大军事威胁，它们更多是借用外交智慧、国际协作、多边机制、他国协调来消除或降低危险。

如果不仅仅从法理或国际公认的角度去锁定中立的范围，而是以具体问题上的中立态度和立场来看待，那么，世界上很多国家特别是中小国家，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在大国对峙和各种重大国际纷争的背景下，采取的都是中立的选择。以色列被公认为美国的铁杆盟友，但在全球事务中，在跟域外国家包括中国、欧洲国家、拉美国家、非洲国家的相处中，它的政策不仅有弹性，而且相当善于介入、融和、合作。它不会对别的国家的政治制度指手画脚，不会在其它地区的政治纷争中选边站队，也不会在国际事务中处处以美国马首是瞻。新加坡是东盟地区小而智慧的角色，不管在中美关系还是在亚欧两大洲的关系上，它经常能四两拨千斤，发出一些重大的倡议，以小国之躯带动大国关系。从李光耀开始，长达半个多世纪，新加坡一直被认为是全球外交中一个颇具特色的中立平台，是游走于大国博弈间的一个本领高强的玩家。韩国与中国尽管历史上有过战争和对抗，但是，现在，中韩双边贸易与人员往来树立了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间一对新的楷模。在大国摩擦或对抗中，韩国不追随任何一方，而是保持中间立场，它的外交不能简单地被说成是一种盟友外交或者小兄弟外交。全球很多国家都有这种在特定政策、特定问题上持中间立场、努力使自己保持在中间地带的倾向，中间立场也是它们抵御大国冲击波、避免卷入世界重大战略博弈风险的一种智慧选择。 中立3.0：中庸之道的启示

顾问：中立国的立场如何为我所用？我们和中间地带的国家如何相处？中国在哪些特定问题上会选择中立？百年变局之下的中国，选择中立和中间地带的空间是否会不可避免地缩小？ 王逸舟：大国的国民通常会对更大的国家怀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比如印度对中国就特别敏感，而中国对美国也特别敏感。与此同时，大国也有一个通病或视觉盲区，它们对于周边小国的观察不够细致，比如俄罗斯对周边那些独联体小国就没那么敏感，印度对周边小国也没那么敏感。事实上，我们对那些中立国或者处在中间地带的国家的复杂心情同样是不够敏感的，过去有种激进的观念：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站在我这边的，就都是朋友；凡是站在对手一边或者不跟我相同的，就都是敌人。这种冷战思维还在影响着一些大国的战略偏好。

对待中立国，我们应当容忍它们相对的模糊性，容忍那些立场的相对多变。毛主席晚年提到“三个世界”的思想，对于“第一世界”（美国和苏联），我们要学会抗衡和抗压，对于“第二世界”（欧洲、日本、加拿大），要学会争取，善于借用，对于“第三世界”，不管是什么样的社会制度和文化，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在美国的后院或苏联的卫星国区域，也要把它们看成是可争取、可团结的对象。在邓小平时代改革开放以后，决策者对世界大势的判断有了新的眼光，邓小平说，当今世界和平力量的增长越来越超过战争力量的增长。未来世界大多数国家将站在和平的一边，过去那种大战不可避免、晚打不如早打的思想不利于我们争取发展空间和安心搞建设。很多和平力量虽然是西方的一部分或者是美国的盟友，但是，我们可以与其合作，共同遏制战争力量增长。邓小平这种思想为中国开创了一段伟大的发展历程，也给我们一个启示，看待外部世界，不要用传统的教条来划分远近亲疏，而要看它对人类、对世界到底是促进和平、促进发展，还是有利于战争、有助于对抗；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很多国家都属于前者的范畴。第三代领导人反复强调，我们在国际事务中不经营势力范围，不打热战，也没兴趣搞冷战，中国主张人类命运共同体，奉行多边主义。这些论述是我们今天看待中立国和中间地带的重要视角。只要有利于不打热战和冷战，有利于多边主义，有利于不划分势力范围，就有共同语言，就可以进入朋友圈。绝大部分国家包括一些与我们有矛盾、有纷争的国家，都可以成为我们争取的对象，成为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合作伙伴。美国这些年来实力下降，信用受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以我划线、惟我独尊。在发达国家中，我非常欣赏德国，尤其是最近15年默克尔当总理的时期，低调做人、扎实做事。德国不仅实力雄厚，而且特别善于团结中立国，善于把自己放在中间地带，它在国际社会提出的很多看法总能得到拥戴，反对者寥寥。要当聪明的大国，就要放眼看到更大的中间地带。 中国古代有诸子百家，最为后世传承的是儒家中庸之道。我们当今社会、国家和文化的发展也要秉持和发扬中庸之道，在外交和国际关系领域，中庸之道有利于我们用一种更灵活、宽容的心态，看待中立国和中间地带的各种表态。未来世界很可能更多国家会趋近中间地带，从中培育出很多新奇的制高点，萌发出很多小而独特的外交智慧，我们需要去学习这些智慧，也需要去体察中小国家的苦衷。古人常说，有容乃大，包容性是中华文明得以存续的基础，希望这期访谈也能启发读者更多的想象和思考，所有人一起努力，为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大国的屹立，作为一个新兴角色的崛起，创造更宽容、更丰富的社会基础和心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