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记者 殷 茵
几天前,许慎出现在上海交响乐团后台,带着两张用报纸包裹的旧唱片。泛黄的报纸上,用红笔写着“FOA唱片”(Arrigo Foa阿里戈·富华,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首席)。
这套由他父亲许步曾在上世纪40年代偶然淘到的唱片,录制了西班牙作曲家玛努埃尔·德·法利亚所作芭蕾舞曲《魔法师之恋》,梅百器指挥,富华担纲小提琴独奏,上海工部局乐队(上海交响乐团前身)演奏。
轻轻打开,许慎小心翼翼地向记者展示着唱片上小小的“密码”——唱片A面一点钟的方向,一道淡淡的“划痕”。
这些只有内行才能读懂的“神秘暗号”,为这套看似不起眼的唱片“验名正身”——它由德国高亭唱片公司录制发行于1929年,成为目前已知上海交响乐团(当时的上海工部局乐队)最早录制的唱片,或许也是中国交响乐历史上录制最早的唱片。
此前,纪录的保持者被认为是现今保存于上交博物馆由工部局乐队录制于1935年的唱片。
(一)
今晚,许慎就将正式把这套唱片捐献给上海交响乐团。
十岁那年,许慎曾听父亲提起过这套唱片,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并不太理解学物理的父亲,为何如此痴迷音乐。
他只记得,父亲许步曾总带着他一起晒“宝贝”。两块十毫米厚的玻璃,上下夹住五张黑胶唱片,放到太阳底下晒二三十分钟,把上层玻璃抬起来,把唱片翻个面再晒。晒完后,父亲拿起一把丝绒刷子,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那时候的许慎就已牢牢记住——唱片的密纹凹槽,不能随便碰。
“听伯伯说,从十几岁开始,父亲就把我奶奶给他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旧唱片和音乐会的门票。那时,他自学了德文。后来我又总见他捧着本意大利书爱不释手,他说,‘学好意大利语,才能真正听懂歌剧’。”
(二)
上海解放伊始,许步曾就职于人民广播电台,从事音乐编辑工作。上世纪80-90年代,许步曾总爱拿着一台普通卡式机,用最原始的方式,录下许多电台广播的古典音乐节目,并整理成系列的录音磁带。
到了晚年,许步曾的身体每况愈下,眼底病变导致失明,又因为脑梗失去了语言能力,耳朵成为他唯一和外界沟通的媒介,“那时候,他的身边永远开着电台947频道。”
这时,许慎才知道音乐对于父亲的重要性。于是,父亲过世后,他决定找出这两张唱片,让它回到更合适的地方,并开启了一趟“解码之旅”。
他一边通过父亲的老友陈慧尔的儿子,上海四重奏的李宏刚、李伟纲兄弟,找到了上海交响乐团;另一边,又辗转联络到德国唱片研究专家、高亭唱片编目研究学者克里斯蒂安·泽沃格,他想知道这张唱片录制的确切年份。
一封附有唱片清晰照的邮件发到德国后,仅仅两个小时就收到了回信。克里斯蒂安的欣喜,溢满文字,他没有想到,中国居然在那么早就录制了西方古典音乐唱片,“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完整录制的《魔法师之恋》。”
随后,在克里斯蒂安的指点下,许慎找到了这套唱片独有的密码——A面“一点钟”、BC面“两点钟”以及D面“11点钟”的位置上,细不可见的几道划痕。
(三)
特写照片发送过去后,克里斯蒂安很快确认,这些划痕属于德国工程师古斯塔夫·贝尔斯的“独家印记”。这位出生于1902年的德国工程师,于1928年11月从德国启程来远东,1929年曾出现在上海,并于1930年返回德国。据考证,这套唱片应有三张,采用电子拾音方式录制,而许步曾购得的是前两张,第三张下落不明。
与此同时,一段记录在案的文字也佐证了克里斯蒂安的推论。上交方面翻阅史料找到了上海音乐学院汤亚丁教授关于这张唱片的记录:“1929年是工部局乐队进入新媒介——唱片和广播业——的起点。这支乐队的高水准得到了世界著名产品公司——德国柏林高亭·帕罗风公司的青睐,为其1929年8月的演出录音,曲目中尤以西班牙作曲家法利亚的《魔法师之恋》组曲最为成功。这些唱片在全世界发行,上海工部局乐队也因此列于世界著名交响乐队之列。”
这套唱片的生辰年份终于被敲定——1929年。
(四)
值得一提的是,法利亚的这套《魔法师之恋》创作于1915年,随后修改版于1927年在巴黎首演,仅仅两年后就漂洋过海来到上海,并由工部局乐队首演,可见,当时这支中国最早的交响乐团已然不满足于仅仅演绎古典作品,而是紧跟时代步伐,成为敢于试水当代作品的“弄潮儿”。
“这份捐赠不但对上交的历史是一种补充,同时也为中国交响乐唱片研究提供了珍贵史料。”上海交响乐团团长周平说。
而对许慎而言,将这段历史碎片拼凑完整是一段有趣的经历。如今他将唱片捐献给上交,也是为父亲圆梦,“我只是做了一番搬运工作,把唱片重新摆了一下位置,让它的价值得到最大化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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