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版:体育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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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对话中超2020赛季冠军江苏苏宁门将顾超(下)

“自己选的,不论什么路都要走得更好”

图/新华社 制图/张继
新华社

等他那句话等了17年

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顾超父亲曾和她起过几次严重争执。顾超的外婆也向她指出过,那是早在顾超青春期的时候,“她说你不好再打小孩了,他现在大了,万一还手,你伤面子的。” 翟兴伟最后怕的一次经历,是因为小孩弹琴不认真,自己拿尺打他,尺头戳进脸颊。“嘴巴旁边大概豁开一公分的口子,我快点先把伤口捏住,找张创可贴贴起来。后来倒也长好了,现在有一点点小疤,不注意是看不出的。”

“我没有享受过童年的欢乐,”顾超很多次提起,“我唯一的空闲时间就是看奥特曼。”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他成为球员后的那种英雄情结的由来。“奥特曼总是出现在人们需要自己的时候,但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打败怪兽以后他又往哪里去。你想过没有,奥特曼住哪里?” 根据原作的设定,奥特曼居住在M78星云的光之国,距离地球300万光年。但那又是什么地方,他只能想象。而现实的日脚是被困在常熟路上歌剧院弄堂的老房子里的,每晚饭点一过,他的隔壁、楼上几架钢琴同时叮叮咚咚作响。他想知道是不是走出这个弄堂,外面世界的每个小孩也都有一架钢琴,钢琴边上坐着一个严厉的母亲,监督自己每晚练习到10点半才能上床。“如果早知道他将来要踢球,我不会逼他4岁半练琴,逼他考双百分。”这可能是翟兴伟最遗憾的事,“我儿子确实没有过上快乐的童年。”

因此她在很长时间里一直相信,顾超当初想去崇明,不是出自真心喜欢足球,而是梦想大集体的生活。“他想逃离这个家庭,逃离我的管束,所以我一直等他说一句‘练足球苦啊’。”她隐约觉得,如果顾超觉得练足球苦了,那他就会想家,那说明他还是喜欢这个家和自己这个母亲的。但是从来没有。“我等这句话等了17年,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无意中对我提起,说当时刚去徐指导那里是很苦的,跑步也跑不动,天天跑得心口痛。我说,‘超超,妈妈等你这句话等到现在。’” 她坚持认为,儿子心里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如果让他选,他肯定喜欢爸爸多一点。我不像别的家长,会拿小孩没办法。”她一字一句重复自己在顾超读小学时候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时也是因为弹琴,他弹错拍子不肯承认。我就告诉他,‘妈妈有足够多的办法来对付你,你试试看到底是你摒得过妈妈,还是妈妈摒得过你。你今天钢琴弹错,我放过你,到了老师面前,你还是通不过。所以我就是一晚上不睡觉,也要盯着你把错的地方纠正过来。不相信,你试试。’”

方法,她相信,一切都有方法。 要争气而不是生气

今年第一阶段联赛结束后,顾超回到上海,母子俩去看了《夺冠》。他注意到,身边的母亲在黑暗里一路看一路哭。“我想到了自己,”她说,“我教育一个儿子尚且这样辛苦,郎平要带这么多队员,可想而知有多难。” 回到家,翟兴伟和儿子作了一番长谈。“电影里,郎平问她的队员是否真的喜欢排球。我联想到他在国家队、足协杯这一系列失误突然懂了,我告诉他‘超超,我觉得你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热爱足球。你看你犯的这种细小的失误,它们不是能力欠缺导致的。它们可能就是来自你一瞬间的漫不经心。如果你真正喜欢足球,怎么会容忍低级失误一再发生呢?”她说,“足球有自己的脾气性格,你如果不喜欢它,它怎么会喜欢你呢?它就会给你颜色看。”

她继而想到很多年前儿子曾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他说,‘妈妈,我今后不会做教练的。’我当初没放在心里,但现在明白了。如果发自内心地热爱,不可能退役以后不想去做教练。就像郎平那样,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自己一路做守门员过来的,就会想要把自己的经验心得都用在培养下一代上。” 顾超听了不响。这么多年了,足球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然而他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热爱足球。如果此刻突然将足球从他的生命中剥夺,它会感觉痛苦和不适,像缺失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一个人活着,通常是不会问自己是否热爱自己的胳膊或大腿的。

顾超接受母亲的大部分想法和做法,即使偶有不认同,也并不顶撞。翟兴伟记忆里,母子间极少有摩擦。他们最近爆发的一次争吵是在去年——联赛接连输给申花和上港后,顾超被主帅放到了替补席上。这其中有些隐情,和申花一役,他伤病未愈出场。赛后,他又照例揽下一切责任。 球队放假,顾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看着网上铺天盖地一片骂,翟兴伟一时间急火攻心。她把网上的言论发给儿子,本意是想刺激他,让他知耻而后勇。顾超生气了,“你怎么像球迷一样,就不能体谅一下你儿子的心情吗?”母亲坚持,“我是希望你正视自己的失误,而不是沉迷在游戏里逃避现实。你有这点时间,多复盘一下比赛,研究研究自己为什么会失球,不好吗?”

那两场比赛的失球,他早已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但你不能让自己完全陷进去,”他后来这样解释这次争吵爆发的原因,“有时候,我只是想让自己暂时抽离片刻。进入游戏里,电影里,这样能让压力得到转移。” 争执到最后,顾超暴跳起来。“我当时吓到了,”翟兴伟承认,“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我,他说我不理解他。但我希望他面对挫折的时候,面对质疑的时候,能争气而不是生气。”

“我的使命完成了” 直到现在,游戏仍是她心里的一个结,“我有时候和他讨价还价,‘要么你打一盘游戏看一会儿比赛视频。’”

她心里永远把顾超当成当年那个刚去崇明的小孩,在东亚时代,她就把比儿子小一岁半的颜骏凌作为他的榜样。“如果他是颜骏凌这样自觉的小孩,如果失误了教练还没骂自己先哭了,我会少操很多心。但他是大大咧咧的小孩,如果不为他操心,可能哪天被淘汰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淘汰。足球的世界太残酷了,我不对他狠,别人就会对他狠。” 就像所有严格的父母一样,孩子的努力在他们看来永远不足够。顾超明白自己恐怕很难满足母亲设定的标准,但他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骄傲时刻,比如今年淘汰上港的比赛,他单场贡献4次关键扑救。那场比赛结束,他想起去年自己就是在0比4输给他们后坐上替补席,不觉流下了眼泪。“我坐了很多场替补席,直到和河南建业的比赛下半场被换上去,当时苏宁的球迷是用嘘声来迎接我的。那一刻我明白,尊重不是别人给的,是要靠自己赢得的。”

和恒大的决赛前,顾超照例又收到母亲发给自己的很多条微信。在所有类似的消息中,母亲用各种符号和标点强调自己的意思,有时忽略了基本语法。顾超开玩笑,说她应该进球队担任技术分析师。玩笑背后,是做到极致的准备。当她说自己所有的精神生活都围绕儿子展开,你知道这是真的。 顾超觉得奇怪的是,直到决赛前母亲还给自己发来大段大段的消息,甚至拿美国新任总统拜登的故事激励他。然而在真正夺冠后,她却音讯全无了。最后还是他先打给母亲,“她电话里也没说什么,只是祝贺了我。”他猜,妈妈大概兴奋过头,还没缓过来。

“我是没联系他,”翟兴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单兵奋战”的冠军

在他收到的祝贺信息里,最让他感慨的那条来自徐根宝。 教练在短信里写道,“你在没有兄弟帮助的情况下,单兵奋战夺取中超冠军,真不容易……”“兄弟”在这里的语境下是指曾经东亚的那一批球员。顾超在苏宁呆了5年,和队友培养了默契,但那和身边站着一个共同度过生命中三分之二时间的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许多人问我当初后不后悔离开崇明岛,我没有办法回答,但是我知道,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那就不论什么路都要走得更好,这个冠军也算是替我回答了吧。”

苏宁俱乐部的所在地南京与上海不过一个多小时高铁车程,但之前在那里效力的上海籍球员几乎没有过成功先例。这里面有运气和机遇的因素,你说不清。总之顾超成为了一个特例,成功本来就近乎一门玄学。 “单兵奋战”,顾超把这个词掂量了很久,感到它有些直击自己内心,因为它强调了他身上的某种独立性。冠军属于整个团队,但每个人在这个团队中都扮演了自己独一份的角色。

这个词对他还有另一层启发:这一路走来,他的父母、教练、队友、朋友、球迷,每个人都帮助过他,但一切都是有限的。即使是母亲翟兴伟,也只能做到那一步。最终是他一个人试错、跌倒、被踩上几脚、在烂泥里滚几圈、感觉自己已经像条肚皮朝天的死鱼,但挣扎了又挣扎,还是能翻个身爬起来。有时候,没站稳又跌倒。渐渐,他甚至从中找到了一种乐趣,“看,我这次爬起来的时间比上次短!” 他加盟苏宁5年,也是头顶争议的5年。他感慨,“这5年是对我人格的锤炼,就算以后退役了,我在这段经历的锤炼中所塑造的意志力,也将帮助我走好今后的人生道路。”

顾超现在明白了,他真正的梦魇不是那几场比赛,甚至也不是那个周而复始的梦境。他一直以来的心魔,源于内心底气的不足。因为正如母亲所说,他未曾证明过自己。 通过这个冠军,顾超和他的队友们证明了自己是中超的最强者,而他更强大的底气在冠军之外,在于这一路上自己经历的、克服的一切——它们将他锻造成一个更完整的球员和更完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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