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3版: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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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岁爷叔开乐器博物馆

白相了一辈子 要白相出一点名堂

1.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简称“淮国旧”)曾是冯顺成和同好们最爱流连的地方
2.当“小广东”像其他上了岁数的人一样频繁回首过往的时候,他觉得身上有个特质是很让自己自豪的——固执
3.“小广东”修乐器也是投入自己的灵魂去修
4.贾樟柯的摄制组为他拍摄纪录片

原先开在肇周路上的乐器修理铺,是个远近知名的江湖传奇,王家卫和贾樟柯的摄制组先后去拍摄过。乐器铺的主人、人称“小广东”的冯顺成爷叔折腾了大半辈子:玩音乐、走穴、出国、驯狗、修理并制作乐器、卖彩票……折腾到了73岁,他感叹自己老了,精力搭不够了。

不打算再折腾的“小广东”最近却因为机缘巧合又折腾出一家乐器博物馆,因为疫情耽搁了点装修的进度,但再过段时日也就能正式揭幕了。

一名久闻他名姓的香港地产商,主动提出将位于宝山区大学路上一处商场里120平米空间免费借给他做生意,并提议他可以用来打造自己的乐器博物馆。这总算了却“小广东”一桩心事,过去半个世纪里,他从各方搜罗了数百件乐器,既有明清时代古董,也有被他远渡重洋背回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乐器。东西太多了,先前一直分散在几个地方。

“我这个人白相(注:上海话里“玩”的意思)了一辈子,总归也算白相出了一点名堂。我这几天觉也睡不着,一直在想自己要怎么搞这个博物馆。”“小广东”喜滋滋地说,“我必须要用心做好这件事,一方面要对得起无偿提供场地的房东,另一方面也是传承一段历史。”

上世纪上海滩的修琴红人

冯顺成的阿爸姆妈都是香港人,在上海做生意。

解放这年年初想举家回港,因为姆妈怀着他没走成,而被阿爸退掉的那几张值四根“小黄鱼”(1两重金条)的船票买的就是后来沉没的“太平轮”上的舱位。

冯家人就此留在了上海,他也被喊了一辈子“小广东”。

“小广东”的阿爸很会玩乐器,二胡拉得老好,家里还有一架短命的德国立式钢琴。儿子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玩各种乐器只要稍经专人点拨就立刻能上手。他会玩更会拆,把父亲一台舶来的无线电拆开装上,几个回合就会得修无线电了。但钢琴拆开以后装不上了,吃了姆妈一顿生活。

上世纪60年代后期,学业被中断的他靠着制作和修理乐器在上海滩特定的圈子里成了红人。他说,当时上海修琴有名的三个人,“小广东”是一个。

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简称“淮国旧”)在60、70年代曾是他和同好们最爱流连的地方之一,“我们以前都是去乐器柜台,淘淘旧货里的好东西,自己做了点什么乐器,也可以拿去卖掉。”

柜台有名工作人员,是个老法师,给他传授了很多音乐和乐器的专业知识。有时候,也会给他介绍一些客户。当时“淮国旧”有规定,内部工作人员不准买店里出售的货品。

一天夜里,老法师敲响他家门。入内,神神秘秘掏出一厚沓钞票,悄声关照道:“明天一大早开门,直接到我柜台来。有把小提琴,你把它买下来。”他点一点数目,150块。“当时是1968年左右,我刚出道,这时候150块是什么概念啊!”

第二天去一看,眼睛直了,“这种货色外面根本看不到的。”后来他听说,这把琴出自意大利最著名的提琴世家斯特拉迪瓦里家族。“这种赞货真是第一次见,已经两百多年历史了,但音色无与伦比!以后再也没见过这种档次的。”

“小广东”做的乐器在“淮国旧”卖出最高价钱的是一把扬琴,30块。当时已是70年代后期,但这仍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约莫相当于现在半个月工资,”年轻的“小广东”得意不已,带了6、7个朋友到德大去吃西餐。“从第一道菜点到最后一道,18块3角。”

吃了点什么早已记不起了,但至今还记得那张菜单封面印着的一句毛主席语录。

“淮国旧”去年重开,消息灵通的“小广东”立刻带着太太去怀旧。“但不是从前的味道了。以前是凭眼光淘东西,你眼光好就能用低价淘到好东西。现在都是奢侈品,花越多钱买的东西品质肯定也越高。”他撇撇嘴,“不好玩了呀!”

50岁开始新的人生

“小广东”一辈子没进过体制,在很讲究出身的年代里,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自己又“不务正业”而被看不起。街道都懒得给他安排工作,他也无所谓,修修乐器、交交朋友。没有那么多需要修理的乐器,他也给人家做点木工活。

到了80年代,社会风气渐渐开化,他加入乐队开始走穴,作为吉他手和包括刘欢、那英在内的歌手合作过。以为自己已经很了不得了,这时候已经回到香港的姆妈寄来一张澳洲吉他职业学校的广告。“侬一直说自己结棍,那就去考考看。”

“我就真的寄了盘磁带去,果然录取了。就去了,学了半年。圣诞节这天我去步行街上逛,听到两个小孩子在弹吉他。一下子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小孩子都弹得这么溜。”

他去问老师,自己的这个水平在世界上算什么水平?老师说,中等偏下。“我明白了,必须要认真考虑未来了。第二天我就换专业了,转学乐器制作和维修,学了三个学期。”

后来,他辗转去了南非和美国。“我们家族很多人在美国做餐饮,我当时找不到工作,他们就让我去厨房先做着。”虽然生活窘困,但心里还是有音乐人的傲气在,他不肯。后来碰巧认识一个搞乐器的老板,找到了工作。

50岁以前的“小广东”走南闯北,很少在一个地方落脚。他因此被很多人指指点点,说他这个人做事情没个考虑,一点不稳当。“我不是欠考虑,我觉得有把握能生活下去就可以了。”因为掌握很多生活技能,所以好像从来没有觉得活下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1999年回到上海,这年他50整。

“我觉得,50岁以后人生应该有点变化,要以稳为主了。我以后就认定修乐器这件事,做好这一件事就可以了。”

他在肇周路上开乐器修理铺,一开始没生意,就给人修家电作为生计。当时上海进来很多“洋垃圾”(注:此处特指国外的废弃电器),修理费用不低。但一段时间过后他觉得,“不是自己要的生活,要做一辈子我不喜欢,但修乐器却是可以做一辈子的事。”

随着后来上海做LIVE音乐的酒吧渐渐多起来,乐手使用的乐器难免出问题,他的乐器修理生意也风生水起。“且大批外国乐手也开始进入上海,当时一个住我家附近的美国乐手去新天地演出。美国电压100伏,插上去就烧掉了。拿到我这里来,我说能修好。他问多少钱,我说5000元。他觉得5000太贵了,买来才几万。他就想卖我,我说50块,成交。第二天我就修好了,在店里弹了。”美国乐手听了,待要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

“小广东”的名气越做越响,他成了众多媒体宣扬的匠人精神典型。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生命太短暂了,时间根本不够用。

“但人总要落寞的,等我哪一天做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好东西却无能为力。它们会去到哪里,有什么样的归宿,我都不知道了。对于这样的一天,我也有思想准备了。”

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社会语境里,“小广东”被定性为无用之人。甚至他的姆妈也总是长吁短叹,说没有正经工作的他是块废柴。这成为他一生的心理阴影,他如今活到73岁,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成为一个对社会无用的人。

“我非常恐惧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我不能闲下来。人家说退休了,该享福了。但什么是享福?没有一种标准。我现在每天可以修理乐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福。我怕到了动不了的时候,就成为社会的一个负担。而只要还能帮到别人,我就非常开心。”

前阵子他修理了一把清朝光绪年间的古琴,收了对方3000块。别人都说收得少了,这样的古董卖个几十万根本不成问题,而修理费占售价的1/10是比较合理的。“我说要是自己吃不上饭了,那就多收人家一点。日子过得去就可以咯,图个开心呀。”

“小广东”这个人,是无论自己遭遇过多少冷遇,一颗心总是热的。10多年前,金地·格林世界开始举办沪上最大规模的业余宠物大赛,“小广东”养的一条叫“娃娃”的吉娃娃因为会站在皮球上做各种动作,在第二届比赛中出足风头。

不久,电视台邀请他带着小狗去一家自闭症儿童的机构做公益。“这些小孩,你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反应的。但我的狗一上球,所有小孩都站起来欢呼,我差点眼泪掉下来。”

他以为,在社会边缘混迹了那么多年之后,自己终于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了。当时正好有家报纸采访,他就说出了想帮助这些孩子的想法。还没帮到,就被专家找上门了。对方问他:“你怎么说能治好他们?”“小广东”愣住了,他说自己只是想帮助他们。“这些孩子里有谁需要,让家长来我这里领条狗回去。我无偿赠送,只要他们能善待它。效果好的话,我还可以一直培训一直送。”专家正告他:“你这样不行的,有多少人的饭碗要给你砸了!”

他听完,心拔拔凉。“我怀着一腔热忱,想做一件对社会有帮助的事情。”他后来又打电话给机构负责人,说还想给孩子演出。对方回答,他们不需要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小广东”想想算了,也别想着为社会作贡献了,只要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就不错了。

他还是修理乐器。

有个延续一生的爱好就不容易老

如今,当“小广东”像其他上了岁数的人一样频繁回首过往的时候,他觉得身上有个特质是很让自己自豪的——固执。

“我常常在想,将来自己不在了,要把什么样的东西留给家庭和社会。不是财产,而是一些可以被人家记住的东西。我希望,大家记住的是我的固执,想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成,这也是我被很多人认可的地方。”

40多年前,上海滩修乐器有名的三个人里,还有一个叫黄跟宝。“小广东”一直把他视作自己的竞争对象,后来听不到声音了,以为他出国了。“我去澳洲、去美国,都在当地的华人圈子里打听他,心想如果找到了,就要和他比比,但都说没听到过这个人。”

后来他回到国内,人家跟他说出了个雕刻大师叫黄根宝。他一惊,不会是一个人吧?等见了面,果然是。“哎呀,我说‘还好你改行了,不然我现在还要和你比。’”

“小广东”在黄跟宝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那种固执,“他后来发现微雕比修理乐器更有意思,就一直做一直钻研。他的微雕,后来还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但他觉得这种被自己珍视的特质并不适合眼下的年轻人学习,“环境变了,我希望他们不要活得像我这样固执,会很累。”对比自己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小广东”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现实多了,看钱也看得重一点。”

有一些年轻人找到他,表示想跟他学手艺和,但他“一搭脉”就知道,他们是觉得做这一行有利可图。

他自己没有很迫切要把手艺传下去的想法,“我做这件事是因为好玩,而且搞乐器这一行是要讲天赋的。”

“我们现在很多小提琴都是义乌和泰兴那边做的,他们那里雕个小提琴的琴头雕得很好,比我还好,但他们耳朵不好啊。出来的东西看看蛮好看,一听,哎呀没感觉,好失望。意大利那边做小提琴的家族,他们拉琴不输给台上的演奏家,这就是几百年的基因传承啊。”

他觉得自己也很欠缺,玩乐器并没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至少用了心去演奏。他有时候在网上发出自己演奏的视频,观看量可达几万、几十万。“我演奏的音乐没有伴奏,我就是想给大家展现音乐中最朴实,最干净的一面。”他想到自己在澳洲破碎的演奏家的梦想,欣慰现在通过网络,也算实现了。

他修乐器也是投入自己的灵魂去修。“我能在这些乐器上感受到先人的体温和手温,每次都非常感动。所以我特别喜欢来乐器铺上班,每天眼睛睁开就想来,摸摸这把吉他、摸摸那把二胡,太棒了。”

人有了像他这种延续一生的爱好,就不容易觉得老。在本报此前一次对他的采访中,他曾如此感叹:“我这个年纪,放在以前,死也死过几次了。以前的人60岁以后眼睛开始定洋洋(注:呆滞)来,没过多久挂到墙上去来。现在能活到70多岁,还呲头怪脑(注:疯癫),真是滑稽。而且我对一切仍然非常好奇,音乐的宝库是无穷无尽的。我只要还活着,就想再多吸取一点东西。”

他说,自己就这样做一辈子修乐器的“小广东”,心甘情愿的。

【后记】

冯顺成爷叔一辈子在和某种无形的东西对抗。年轻的时候桀骜不驯,到了现在,则是和时间对抗。

“老实讲,人生的几个阶段,我最喜欢现在。因为没有生活的压力,好像还获得了一些些成就感。”他现在就希望老天给自己多一点时间,“让我做喜欢的事情,多给别人带去快乐。这样,自己才会快乐。”

他的精力在渐渐衰退,眼神和前几年比也差多了,但他相信自己还能对付。“现在还不用带老花镜,不知道能做到几岁。做下去吧,这是看命的,有些东西不可抗拒,我也非常知道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活到这把年纪,做得最成功的一点是随心所欲,没有被任何人左右过。“我一辈子都在修琴,在玩,过得很潇洒。我觉得不管什么年纪,做人一定要潇洒,这是一辈子的事。”

如何活得潇洒?“不管外部环境怎么变,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眼面前的事情。每个人都做好自己,这个社会就很太平了。”

文/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图/晨报记者 谢晶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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