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鞋匠铺
姓名:吴兴祥
性别:男
年龄:53岁
户籍:扬州
从事行业:修鞋匠
从业时间:20余年
如果不必在室内占据一方天地,仅有一块招牌就能成店的话,那么“小吴修鞋铺”几乎算是一家百年老店了。
“店”最早就搭在愚园路1088弄的大梧桐树下面,从他父亲老吴做鞋匠的时候就在那里了。老吴13岁从扬州来上海学手艺,修了60多年鞋,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
他的儿子吴兴祥从老家来接替父亲的营生,一干又是20多年。
进入12月,愚园路正式喜提新名“圣诞老人爬墙一条街”。每隔几家网红店,墙头就爬着一个圣诞老人。
打卡人群最密集的是一家牛排馆,因为墙上爬了不止一个圣诞老人,而是一大一小两个。牛排馆对面,就是愚园路1088弄。前几年经过改造后,这条弄堂成了咖啡店和西餐厅的云集之处。由于门面都打造得颇有韩式风格,人称“韩国弄堂”。
我们直奔弄堂里的“愚园公共市集”,一进门,三家小铺正对大门一字排开。中间一家是裁缝铺,它的主人是在上海做了近40年裁缝的赵云彪;最里面是顾辉的修锁铺;靠外一间是吴兴祥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修鞋铺。
外面世界的热闹纷繁好像和他们无关,又好像有点关系。每天,都有来周边打卡的人逛到他们的铺子前,张望几眼就开始自拍或者拍他们的铺子,然后上传到社交媒体。
在这些照片里,他们的店铺充当了特殊的布景板,自带一种时髦又古早的奇特和谐感。当然,他们存在的意义远非做人形布景板。借着社交媒体强大的传播力,每天都有客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寻求他们的服务,尤以年轻人群居多。以赵师傅为例,如今找他改衣服的90%都是年轻人。
鞋匠、裁缝和锁匠,都属于昔日生存在社会底层的手艺人群体,然而这一代的年轻人不存在老一辈的偏见。在这个时代,拥有一门大多数人所没有的手艺,并且凭着手艺诚实本分地谋生,就能得到尊重。甚至出圈,享受追捧。一个最近的例子,就是被北大和清华学子争抢的“鹅腿阿姨”。
这三个师傅是手艺人的缩影,这个古老的行当和从业者正在时代的变迁中和很多事物一起走向消亡。而他们用自己的手艺,不经意地留住一部分这座城市曾经的人文记忆。
好人还是占多数
说是修鞋铺,其实也修其他东西,箱包、雨伞甚至衣服拉链。
时代不一样了,顾客的要求也不同了。从前的人只要修好了经用就行,现在的人在牢固的基础上还要外加一层美观的需求。有时候,这层需求近乎苛刻。
这些天吴师傅遇到一桩烦心事:先前有个年轻女客人拿了自己的包来修,他事先和对方讲清楚,手工缝制的线脚会大一些。客人一口答应,他于是收下60元修理费。来拿包的时候,客人却不满意了,就逼着他退钱。他提出折中办法:拆了重新缝。还是不同意,并且不依不饶打了12345。
最终由居委会上门进行协商,解决了纠纷。
“我什么人都见过,”吴师傅说,“有的人你问他收1元,他说你抢钱;有的人你收2元,他直接给你一张100的不让你找钱。真的什么人都有,但总的说来还是好人多。”
他觉得要别人尊重自己,得有一个前提,就是自己先要把事情做到位。就像给他100还不让找的那个老太,其实只需装个拐杖底部的小垫,“但这个东西我没有,我就特地放下摊位带她去外面买。买了回来,再帮她装起来。”
修理名牌包,他只收40元
虽然经营的只是一家小店铺,但因为爷俩手艺都好,因此多年来被客人口口相传。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所以他的客人里面,附近居民反而比外面来的少。
有些鞋和包是真的贵,他修过最贵的一双鞋是一个老外带过来的,原价3万元。问他修这种名牌的时候会不会手抖几抖,他说,便宜的怎么修,贵的也怎么修,一视同仁。3万元的鞋,收费60元。人家却爽快递来100元,不用找。
“你们知道名牌拿去店里修是什么概念啊?”吴师傅印象里有只编织包,“它是编制皮的,知道它是名牌,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像香奈儿这种,能叫出名字。”旁边有人调侃他,“吴师傅,蛮懂经的。”他笑笑,“牌子不太懂,但是一看就知道皮的好坏。”
他继续讲编织包的故事,“这只包客人拿到店里去修,一问,1200元。人家介绍她过来,我这里开了多少钱,你们猜猜看。”他笑眯眯地比出一个数字。“40元?”“对。”
修好,完全不着痕迹。客人一高兴,又连续来了8天。今天一双鞋,明天一双鞋,最后把新鞋都拿过来,要他把鞋跟换掉。
“关键编织的东西本身就好弄,它就是一块皮磨破了,我剪块颜色一样的皮,把它粘上去就可以了。有些东西你不懂,做的人懂,很简单。”他并无意神化自己的手艺。
费劲的时候也有,修得最久的一双鞋,花了他6小时,最后收了300元。也是一个老外送修的,鞋面都已基本烂了。
百年老店到我这里应该结束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客人来拿上线的鞋,他从柜台里拿出鞋。“我用黑线上的,”他对客人解释,“本来的线太亮了,我就用黑线上了一圈。”
客人拿着鞋左右看看,眉开眼笑地说了句“哦哟,还好穿穿!”“有的穿了,”吴师傅对她说,“你看这一圈一圈,绝对放心好了……”
和我们聊天的工夫,店里客人没有断过。我们问他平时有没有徒弟搭把手,他摇摇头:“现在年轻人没人肯学了,百年老店到我这里应该结束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只能管好自己,管不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到时候跟我也不搭界了。”他说。会遗憾吗?他不遗憾。“总会有其他鞋匠传下去的,这民间高手太多了对不对?比我们厉害的高手太多了。”
他心态很好,“你遗憾什么呢,自己能做的时候把该做的做好就可以了。我管不到下一代,管不了对不对?我的心态就是到自己为止了,趁着还能帮别人的时候就多帮帮。”
在这条弄堂里,熟悉的老客都叫他小皮匠,很多老人是从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来光顾他们生意的客人。老人们经常找这个小皮匠做点其他事,平时来的时候就多给三五元,关照“小皮匠不要找了。”
考虑到附近老人多,他在店里专门贴了一张纸:九十岁老人免费服务。
“我觉得一方面是自己心态好,一方面也是一种情怀。因为我在上海这么多年了,对上海比对老家感情还要深了。我在老家30年,在上海也快30年了,我相当于把上海当成自己的家乡了。”
小赵裁缝店
姓名:赵云彪
性别:男
年龄:57岁
户籍:江苏泰兴
职业:裁缝
从业时间:近40年
1984年,18岁的赵云彪从老家江苏泰兴来上海。他在愚园路1088弄开了个裁缝铺,从此扎下根来。今年,是他在这里的第39个年头。
赵师傅是看着附近这一带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步更新的,早先他每天吃的2角一碗的咸菜肉丝面面馆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在更新的进程中消失了。他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江苏路都还没有拓宽,而愚园路变成今日咖啡店云集的网红马路也是近年来的事情。
他的裁缝铺所在的愚园公共市集如今和好几家咖啡店毗邻而居,但他从来想不到偶尔也进去消费消费,尝尝味道。“我们这代人就没这种消费的观念,没这个概念。”他笑笑,“我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
最苦的时候,他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那是裁缝铺刚开张的时候。三个月里,几乎没有生意。但他相信自己的手艺,就守在此地不动,终于渐渐有了稳定的客源。“你去哪里都一样,”他感慨,“都要靠坚守。”
曾经婉拒出国的建议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做这样的小本生意全靠口口相传。
有一天,在某国的领事夫人来过以后,便一个带一个,他的裁缝铺突然间成了这群洋太太们最爱光顾的地方。很长时间里,赵师傅家里的果酱和巧克力几乎泛滥成灾。
“你想想,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普通人家里不太能吃到这种东西的。但是老外每次来,就拿过来老大一包,里面一装几十瓶。什么口味都有,橙子的、苹果的、乌梅的,还有外国巧克力。人家小朋友没吃到过的好东西,我儿子小时候都吃过,吃到不要吃了。”
1993年左右,当时有一任美国领事夫人,很喜欢他的手艺。外加她自己的先祖也是中国人,早先从福州去的国外。她很惜才,也有点想帮助这半个同胞的意思,就问他想不想去美国,自己可以免费为他办理出国。
赵师傅是动过心的,但他最终还是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我在上海生活挺好的,万一到了那边不如这里呢?如果没法靠自己的本事生存下来,就等于要连累人家。人家是好心,你去给人家添麻烦就没意思了。”
他还是留下来,本本分分地经营自己的夫妻老婆店。老婆姓朱,和他是同乡,也是裁缝。上世纪90年代,这种私人裁缝铺如果“巴结”一点,生意是做不完的。因为有很多来自服装公司的加工订单,他们最早是给紫澜门做加工,后来又和凯曼娜合作了5年。每天起早贪黑,睡两三个小时觉。
的确赚到一些钱,但作为一个大家庭里的长子,赵云彪赚的辛苦钱还要维持老家一大家子人的生活。“等到下面的弟妹可以独立的时候,我就解脱了。解脱了想买房了,买不起了。”
任何人都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但他觉得自己单枪匹马来上海闯荡,从写块牌子当裁缝铺招牌做起,做到今天已经可以了。“走到现在什么都有了,家也有了,小孩也有了,小孩的小孩也有了。这不就是幸福,不就是成就了对吧?”
赵师傅跟我们分享自己的人生态度,“一个人不要去想太多,你晚上千条路,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一条路。差不多就行了,过得去就行了。任何东西都是没有止境的,不该你得的你非要去得到,把自己头发熬白了,还是享受不到,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任何人都不要自己给自己找太多的罪受。”
他遇到过太多人了,他的心态已经被形形色色的客人磨练得很好了。他说:“好人也有,坏人也有;普通人也有,名人也有。”
相声演员苗阜在《苗阜秀》里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出自他的裁缝铺,后来金星看他的衣服做得好,便也来找赵师傅,但没做成,节目就停播了。
40年间,赵师傅不问世事经营着自己的裁缝铺,但城市里这小小的一个角落,却于细微处反映出时代的变化。
40年里,物价在上涨,人们的观念在改变,而流行却周而复始。
一条毛料裤子的手工费三四十年前是1.2元,如今涨到了150元。
他到上海开裁缝铺的时候,当时流行西装里面用麻衬。后来发展到用纸衬,再接着就是布衬,现在又回到了麻衬。
直到5年前,来找的他客人几乎都是为了做衣服,但这5年里改服装和修服装的需求渐渐占了大头。
我不骄傲,我是焦虑
从做衣服到改衣服,有没有影响收入?他说差不多,反正自己从来不算一个月赚多少钱。“算它干什么呢?开心就好。我高兴起来今天多做一点,不高兴少做一点也无所谓。我以前最忙的时候通宵做,现在你叫我通宵做我也不做了,让我发财我也不做了。钱能留下来,人留不住的。”
但是来找他的人也一直络绎不绝,所以也不可能闲下来。他这两天手头上在改的衣服,就是一个住在浦东三林的客人专门坐地铁送来的。问他作为一个手艺人,是不是为自己有一副好手艺而骄傲。“我不骄傲,”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是焦虑。我们这个行当基本上要后继无人了,你知道吧?我的徒弟也都四五十岁了,我们也希望有个年轻人来学,来继承,但没有人来。”
将心比心,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继承这份手艺,毕竟太苦了。“来了上海40年,基本没出去转过,一年到头就休个春节。有时候你想出门,人还没走开,客人电话就来了。”
但他还是想,只要身体允许,自己就继续做下去。“我本来也喜欢这一行,”他说,“觉得好像做不厌一样。”
顾爷叔修锁铺
姓名:顾辉
性别:男
年龄:58岁
户籍:江苏南通
职业:修锁
从业时间:20多年
顾爷叔15岁就离乡打拼了,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瓦匠,后来又和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小舅舅来上海,跟着舅舅学会了修锁,开始摆摊。
他的修锁摊头原先一直摆在马路边,从龙华路、零陵路一带转移到镇宁路,因为那一带动迁,又搬到了江苏路。他在江苏路愚园路口的地铁站做生意,边上放一个有五六层抽屉的小立柜。
流动的人群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客流,但也是真的苦。无论春夏秋冬,头顶上永远只有一把大伞为他遮风挡雨。几年前来到公共市集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头上有个棚”的感觉。
但是,时代的变迁给他这一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当电子锁开始在千家万户中风靡的时候,锁匠们的生意变得越来越清淡。
赚不了什么钱,给自己打工很自由
顾爷叔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吃定了手艺饭。
他年轻的时候做瓦匠,那是一份体力活,但收入很可观。上世纪90年代初,一天可以做出50元。那是他升到领班以后的日薪,普通的工人一天30元。
但是干了几年他就不干了。“做领班的人又要管下面,又要对付上面的经理。要把两头的关系搞平衡了,少不了受夹层气。我觉得烦得很,自己不适合。一天到晚就是下面人跟你吵:我做了那么多,还嫌我活干得不好;上面的领导又要给你搞,你们做得再多,领导说少就是少,因为他们要压价。”
他想,继续给别人打工的话处境估计也都大差不差,没什么意思。他就开始跟着自己的小舅舅学修锁,很快就学出了师。虽然做锁匠永远发不了财,但也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关键是自己给自己打工,身心都自由了。
顾爷叔和太太在上海打拼了半辈子,现在依旧租房住。他说,他们一起开铺子的三个人,他和赵师傅、吴师傅都是租房住。倒是自己认识的摆摊头卖菜的小贩,反而买得起房。
“因为人家是做生意,我们是做手艺。做生意的可以跑量,但做手艺的全靠自己一双手做出来,数量就有限。”
而且,还关系到一个消耗量的问题。“菜今天吃了明天还要吃,但是你今天给他钥匙配好了,就不可能三天两天来配,锁也不会一直坏。我们做的这个东西,需求量没有那么大,但人家需要的时候又急得很。”
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
其实在电子锁出现前,顾师傅的生意曾经也有好的时候。
他回忆,当时一天平均上门开锁10次左右,根据锁的种类最低收费10元,最高收费30元。生意多的时候,一天赚300元不是问题。那是2000年以前,他觉得那时候的钱相比现在更经用。
起初,他配钥匙的定价是1.2元、1.5元一把。如果接到公司的单子,一天配上几百把钥匙便不在话下。“你要一扇门一扇门地配,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配,而且这么多员工,每人都要有一把钥匙。”
现在,配一把钥匙的费用涨到5元,但他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一天配过三位数的钥匙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单位和个人都已经用上了电子锁或者指纹锁,“没有人再找我们配锁配钥匙了,而且电子锁也不用我们去上门安装。一般你在网上买了以后,商家就会上门安装。”他叹了一口气,“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啊!”
唯有一点对他生意是有利的,就是骑电瓶车的人依然多,因此配车钥匙的需求也高。配一把电瓶车的钥匙费用在5到8元,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钥匙不会总丢总坏。
正说着话的时候,进来一个客人。让他给自己的表换块电池,同时又配了把钥匙。顾师傅两样一共收了30元,客人扫了微信离开。
积极寻求新的突破
顾师傅今年58岁了,也差不多是退休的年纪了。他觉得自己顶多做到65岁,就该结束自己的铺子了。不然拎着一个大包跑五六层的居民楼,一天跑上几趟就吃不消了。
“我们差不多就是最后一代了,外面做锁匠的你去看看,二三十岁的很少了。学我们这种手艺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想带徒弟都没人学。”顾师傅说,“他们在公司里上班一天能赚多少钱?而且一星期还有两天休息,我们做手艺活的人没有休息天的。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无聊,一天到晚坐在店里,又不能出去跑。人家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就要问你为什么不上班?就是这样,要么不找你,找的时候就是急得不得了。”
但顾师傅不是两手一摊一味抱怨的人,他想了一些办法积极寻求新的突破。比如,他和百来个修锁匠们建起了微信群,这些锁匠覆盖了江浙沪多个城市。通过微信群,既可以满足各个区域的修锁需求——比如情况紧急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微信群通知在附近的修锁匠上门服务,解决应急问题。也可以适当增加锁匠们的生意,增加收入。
此外,他也开拓了新的服务种类,比如换电池。小到手表的电池,大到汽车电池,他都可以帮忙更换。
但他觉得,客观来说再怎么求新求变,自己这一行或早或晚终将要被淘汰的。
“所以年轻人不干这行也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做的这个事情,看不到未来的。需求越大市场越大,但对我们的需求是越来越小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气,他觉得这就是自然规律。社会总是越来越向前进步的,电子化、智能化总有一天要取代自己的小手艺。也就是说,当有一天真的没有人再需要自己的时候,意味着大家的生活都已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
晨报记者 沈坤彧 摄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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