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乘坐无人驾驶的网约车是否安全”等话题接连冲上微博热搜，“网约车司机”这一职业再次引发广泛关注。但鲜有人知的是，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中，还有一群特殊的人——聋人网约车司机。

“我是聋人网约车司机，您快到目的地时请示一下或轻拍我的肩膀，更改地点前提醒或指路……请您多多关照、理解、支持！谢谢！”这是时常出现在他们车后座上的一句标语，戴着助听器的他们只能靠着这样的方式与乘客交流。车门轻启，是一场新奇旅行的开始；后座标语，是他们无声的邀请。

但，感动之余，聋人如何能够成为网约车司机？如何将乘客安全送到目的地等问题也悬挂在人们心头。相关的讨论声在社交媒体上热度不断。

《新闻晨报》联系到上海等多个城市的聋人网约车司机，同时也采访到多位曾亲身体验的市民，试图走进这一群体，探索他们的故事。

那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

这是小迟“E人”生涯最煎熬的一个小时。车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车轮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小迟忍住好奇，拿着手机疯狂打字：“家人们，我遇到聋人司机了！”

半个小时之前，好不容易找到司机停车地点的小迟刚上车就被迎面而来的手机砸了个头，戴着助听器的司机师傅努力将手机伸向后座，嘴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腔怒火的她在看到后座“我是聋人司机”的提示之后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地输入了手机尾号。

汽车缓慢行驶，没有熟悉的师傅唠家常的声音，也没有极致土味的音乐声，小迟甚至感觉自己手表的“嘀嗒”声都是整个车里最响的存在。

像小迟这样的乘客，其实有很多很多。当他们体验过一次无声的打车经历后，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写一篇长长的小作文，记录从打到聋人网约车到下车的全过程。

“感慨这座城市的包容，也感慨生活的不易。”再次回忆起乘坐聋人网约车的特殊经历后，市民Ada忍不住感概，她至今记得，车载屏幕上一系列温馨的提示：“聋人司机”“技术娴熟”“到达目的地可以轻拍我的肩膀”。同时，她的内心里也充斥着不少问号：聋人怎么考驾照？他们可以开网约车吗？

在社交媒体上，不少乘坐过聋人网约车的“I人”也有一个共鸣，那就是不爱和陌生人攀谈聊天的他们，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会儿不用和司机搭话。“只有下车的时候，我和师傅比出了人生中唯一熟悉的手语‘谢谢’，师傅看到后也很开心地扭头回了我，那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

围绕聋人网约车司机的讨论声不绝于耳，但在社交媒体上的评论区里，很多人发现，越来越多的聋人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一职业，他们咨询着前辈的成功经验，期待着有一天能成为下一名网约车司机，为生活照亮新的一束光。

“不是每次订单都这么顺利”

穿着自己细心准备的工作服，手里拿着抹布擦拭着车子，聋人网约车司机李师傅的一天又开始了。

随着手机不断地亮起，李师傅不停地收到新订单的通知。他娴熟地划开手机，接下订单，驾驶车子平稳驶向上车地点。

大雨突至，订单乘客试图联系李师傅确认上车地点，电话接通，李师傅通过手机中的人工翻译功能，把文字内容直接转成语音与乘客交流。

李师傅给乘客递了他的手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示意乘客输入手机尾号，但乘客似乎是第一次打车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清楚自己要干啥，有点懵，以为是输入车牌号，就又下车去看。

再次上车之后，李师傅示意他们看向车载屏幕上的温馨提示：“聋人司机，技术娴熟，如需帮助请轻拍我的肩膀，如需修改目的地请在手机上操作，如有疑问请打字和我沟通。”

一路上，李师傅专注地驾驶，车辆平稳地穿梭在车流中。目的地到了，李师傅回头向乘客微笑示意，并指了指车外的小区大门，乘客明白地点头。不约而同地，李师傅和乘客同时伸出大拇指弯了两下，意思是“谢谢”。

刘师傅像往常一样，在顾客下车之后仔细查看后座是否有遗漏物品，却发现后座有顾客留给他的小零食，还有鼓励的小便签，但他只是笑了笑，拿起来收好，重新启动车子，继续自己接单的一天。

作为一名开了两年网约车的老司机，刘家良有着他的特殊之处。小时候的一场意外，让他的世界从此失去了声音，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成家后，妻子需要留家照顾孩子，家庭的重担肩负在他一个人身上，车贷款、家庭的日常开支、孩子的学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巨大的生活压力快要将他压垮，甚至差点抑郁。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网约车司机身上。

在他看来，网约车司机收入稳定且相对较高，每天需要8到10小时左右，他也能拥有一些自由时间。“在威海，旺季的时候我一天能挣到800到1000元，淡季的时候也能有400到600元，最起码日常生活是够了。”刘师傅打字告诉记者。

当然，网约车司机也不是一份简单的职业，加上他自身的特殊，光是考网约车资格证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考试里有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两个项目，这对普通人来说很容易通过，但是对于我们残障人士来说，实际上手操作起来很难，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

除此之外，在日常开车过程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沟通麻烦，他买了荧光贴纸和标志贴在了车子尾部，写着“残疾聋人多多关照”，提醒各方来车。车来车往的道路上，他的车是最醒目的。

网约车内部的“乘客乘坐提醒”也附带荧光标识，即使在视野较差的情况下，也能让乘客分辨清楚。“我们服务行业，肯定是要让乘客先满意。”刘师傅表示，为了更好地服务乘客，他会将他能想到的所有话语都写在了荧光灯牌上，会停到乘客方便上车的位置，会留意乘客是否有物品遗漏等。

后座上各种贴心的提示标语和他暖心的服务让他迅速在威海“出圈”，成为威海网约车界的“网红”。“我的车牌号很好记，所以很多司机都认识我，避让我。”刘师傅提起乘客也会经常给他零食、水果和饮料，这都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他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大家的暖心。

36岁的阿明已经在上海开了四年网约车了，每天从早晨7点到午夜，他都开着车在大街小巷穿梭。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路况，缺乏接单经验技巧，不善处理突发情况等等，跑车的收入并不可观。

但乘客对他车技的肯定和称赞给了他巨大的动力，他开始琢磨如何听单接大单、如何养号提高评分、如何安排出车时间提高爆单概率等等。

随着阿明坚持不懈的努力，他现在每天能够出车15小时，日接单超过了30单，虽然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车子，但每日800到1000元的流水，足以支撑他七口之家的生活。阿明告诉记者，他相信，只要努力，明天就会更好。

来自成都的王罡，今年29岁，是当地自发形成的一个聋人网约车司机团队的队长。他打字告诉记者，当时选择做网约车，是因为当时来成都创业失败赔了不少钱，不敢回家，便留在了这个城市里靠跑网约车来还债。作为队长的他，如今也帮助了更多聋人加入这个行业，让他们避免一些网约车公司的套路和欺骗。

“很多乘客上车了当时不知道我是聋人师傅，他们给我打字短信手机尾号4个，我竖起大拇指，就是代表到达目的地送乘客下车的意思，他们会同样比个大拇指给我。”他打字告诉记者。

但不是每一笔订单都如此顺利。王罡最担心的就是接到火车站和机场的预约单，因为停车位置比较复杂，有时候乘客找不到他，他只能下车去找工作人员帮他电话问下乘客的导航位置再去接人。沟通困难，是所有聋人司机面临的难题。

质疑，接受与前路

当温情自然流露的同时，在网约车司机最大的使命“把每一名乘客安全送达”这点上，也有一些市民对聋人网约车司机持有不一样的看法。

对于聋人司机，最大的疑问就是——聋人究竟能不能考驾照？他们能不能成为网约车司机？

除了疑问和质疑，网络上还有不少对于如何让乘客接受聋人司机的讨论。有人建议，在预约网约车服务时，应提前告知乘客司机的聋人身份，让乘客有选择权。比如在刚开始成功打到网约车的界面就清晰标注。但另一个问题又摆在了眼前：会不会有人因为提前知道司机的情况后而有所顾虑，因此取消这趟行程？

记者通过目前市场上常见的几款网约车平台了解到，虽然对于满足法定条件的聋人来说，可以申请驾驶执照。但聋人驾驶营运车辆的确存在特殊性。

以滴滴平台为例，平台方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聋人想要注册成为网约车司机需要获得C5驾照（编者注：C5驾驶证是残障人士专用驾驶证），并同时持有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及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证，通过平台审核之后才能上岗。

申请驾驶证对听力的要求是，两耳分别距音叉50厘米能辨别声源方向，有听力障碍但佩戴助听设备能够达到以上条件的也可以申请。《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第十四条则规定，从事网约车服务的驾驶员，需要符合以下条件：(一)取得相应准驾车型机动车驾驶证并具有3年以上驾驶经历；(二)无交通肇事犯罪、危险驾驶犯罪记录，无吸毒记录，无饮酒后驾驶记录，最近连续3个记分周期内没有记满12分记录；(三)无暴力犯罪记录；(四)城市人民政府规定的其他条件。

而针对大众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聋人网约车司机如何确保乘客安全的问题，曹操出行平台方告诉记者，凡是通过平台考核的网约车司机都是符合要求的。工作过程中，这些聋人网约车司机都会全程佩戴助听器，所以乘客不必担心聋人听不见汽车鸣笛等声音，除了与乘客的沟通方式略微不同，与其他的网约车司机并无二致，这点还是需要更多乘客对他们有耐心、多包容。

与这边网络上热火朝天的讨论不同，聋人网约车司机们则专注于自己未来的规划。

刘师傅告诉记者，他正着手攒钱，希望在几年之后能够和妻子一起有个自己的小店，做做生意。人满腔热忱，打算合约期满之后继续换个城市体验网约车生活。

王师傅热爱这份事业，跑车之余，忙于扶聋助聋，从入门避坑指导到接单攻略辅导，他笑言：“期满之后想来上海体验网约车生活。”

而对于阿明来说，每天在抖音记录出车生活，早日拥有一台自己的车子，能够和家人这样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

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试水聋人网约车业务。福建省已经积极协调相关网约车平台，开放持C5驾驶证的残障人士注册成为网约车司机，首批残障人士网约车已于6月30日发车；尽管聋人网约车司机在威海的数量并不多，但政府却给予了各种暖心举措，因为各处的停车收费标准不一，政府帮助审核资质之后，刘家良可以在威海市各处免费停车……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目的地抵达，车辆缓缓停下，一位乘客对着阿明慢吞吞地比划，手指极其笨拙地指向头，随后又指向他，双手在胸前上下晃动，阿明先是一愣，随后笑着摇上了车窗，这句手语的意思是——祝你天天开心。

文/晨报首席记者 牛强 实习生 邵张然 吴艾静

图/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