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的小说,通常有两种叙事取向,或者两个叙事层面,一层重现星辰大海,以及时代密云之后的翻云覆雨手,另一层致力于探究时代幽微,让无名之辈重见天日。影视从业者,在选择马伯庸小说的时候,尽可以各取所需,两种叙事或者两个层面三七开、四六开、五五开,或者七三开、八二开。选择,最显心性,也最显处境。
作为演员、编剧和导演的大鹏,在他过去的所有故事里,都选择了八二开,小人物八,大时代二。哪怕大时代是小人物所有命运的驱动,是所有悲喜的来源,但他依然固执地、坚决地选择了让小人物站在前景上,牢牢占据八成的舞台。给他们戏份,就是万语千言。所以,马伯庸小说的第二个层面,必然适合大鹏,《长安的荔枝》里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及背后的万语千言,也适合大鹏。
电影版《长安的荔枝》,从故事到台词,基本依据原著。原著里的小人物李善德,因为“算学出众,被州里贡选到国子监专攻算学十书,以明算科及第”,最后在司农寺上林署做一个监事,终于得到一件差事,却是被上司设计的结果:到岭南采办十斤鲜荔枝,在贵妃生日那天送到长安。依据原著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马伯庸的小说,从故事布局到节奏感,都已经充分考虑了影视化的结果。比如,发现自己被算计后,摔倒在街上的李善德,听周围的人讲话,“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这是现代影视剧里才会有的感官体验描绘。读到这里,几乎已经可以想到它变为影视画面后的构图和音效。
马伯庸一向如此,他寻找古代故事,却又不想让这些故事真的只是古代故事,他在小说里描绘唐代的官制、器物、建筑、服饰、人际关系,并不是为了让这些故事离古代更近,恰恰相反,他是为了让这些故事离当下更近。只有当这些事物更逼真,沉浸感更强,他也就更方便把这些本质上属于当下的故事,肆意地铺展开来。偶然他会故意穿帮,提示自己抛出的钩子,比如“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的隔膜感。
电影版《长安的荔枝》的好处就在于,大鹏和主创团队对此全然洞晓,一个古代故事之所以在当下失败,就是因为它真的是个古代故事,一个古代故事之所以成立,往往因为它找到了自己的时代立足点。电影版《长安的荔枝》里,李善德的职场生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他对家的观感,他置身岭南,运用数学的、统计学的、统筹的各种手段实现荔枝运输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以及他偶然的振奋,“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会倒在离终点多远的地方”,以及结尾处,骑马冲进长安城,一路飘洒木棉花,所有这些,都是属于当下的。特别是那种对人的生命力的无端消耗,那种一开门,就迎面而来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都是属于当代人的。观众要的不只是一个精彩的故事,而更期待故事与自己共情。
甚至大鹏的表演,也是属于当下的。大鹏用了独属于自己的方式,没有刻意拟古,在现代题材影视剧里怎么演,在这部电影里就怎么演。古装片里必不可少的仪式感和繁冗的礼仪,在这里都被精简了,他们很少跪,很少行礼,极少展示主创们对唐代礼仪的掌握,没有大喜大悲,结尾部分,大鹏和刘德华的对手戏,也极其克制。因为它本质上是且必须是一个没有时间性的故事。这一点高度依赖于编导演的理解力,以及他们的表达能力,幸运的是,主创团队在这些方面都不缺。
好的表演,必然是由好的叙事来激发的。《长安的荔枝》叙事圆润且高效,连藏在故事背后的千言万语,也都高效而准确,这些“语言”是属于电影的,而不是像当下许多电影被人诟病的那样,是用属于小品的方式给出来的。李善德问杨国忠,运送荔枝的费用从哪里来,“费用已有办法”,杨国忠说着,缓缓转过身,看向万家灯火的长安城。李善德最后和杨国忠对峙,画面拉远,那间密室是在巨大的佛像里,杨国忠正在一个佛眼中间。还有,当荔枝被送到,在生日庆典上被摆出来,却也不过是无数奇珍异果中不起眼的一份,与此同时,安禄山开始献舞了。
我们也突然想起,故事开始时,李善德贷款买房,是天宝十四年。口燥唇干的一段时间即将开始,小人物在历史的K线上插了一脚,在大时代的缝隙中闪了一闪,最终巧妙地度过一生,在岭南的荔枝园,用一场豪吃,给这段往事,叠印上一张水下的漠然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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